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十八章《第Ⅰ部:事件》(18)

大嬸兒,沒什麼地方可去吧?沒人跟你約會吧?好可憐。可有什麼辦法呢?

並且她還在笑。她在笑。她在嘲笑,在嘲笑美奈繪。

瞧你這走路的模樣,假模假樣的。大嬸兒,我什麼都知道哦。你是個被拋棄的女人。沒有你可以待的地方,誰都不要你呢。你就是個礙手礙腳的電燈泡。

如果美奈繪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哪怕只有一個,那這個朋友定會忠告她,那些話並非來自隔壁的女人,而是她的自我責難和自我厭惡造成的幻覺。還會告訴她,應該受到責難的是那個自私自利的丈夫。要想與他抗爭,可以找到更好的途徑,但首先必須尊重自己。

遺憾的是,她並沒有這樣的朋友。

美奈繪也考慮過出去找工作。她知道老悶在家裡不好。如果自己賺得到生活費,便能成為和丈夫抗爭的資本。可是她發現,外頭根本找不到自己可以乾的正經活。眼下經濟景氣,臨時工作有的是,可美奈繪不喜歡按小時結算工資的工作。透過勞務公司的派遣工也不行,總有低人一等的感覺。美奈繪想進一流公司,想要真正的職業。

這樣一來,可供選擇的範圍一下子變得很窄。電視和報紙新聞都說,剛畢業的大學生很搶手,有不少學生沒畢業就簽下了合同。可對於年過三十、中途就業、無特殊技能、學歷和工作經歷毫無亮點的美奈繪,現實相當殘酷。所謂用工荒,恐怕只適用於一小部分人才。

無論如何,也要找一份不輸給隔壁女人的工作。一定要進入一流企業。美奈繪就像中了邪,即使屢遭拒絕依然百折不撓。明知對方對年齡和學歷設了限,也仍然耐心地填寫簡歷,穿著新做的套裝參加面試。在面試官的苦笑聲中被淘汰後,她就直奔下一家、再下一家。

這時如果有一個頭腦冷靜並關心她的旁觀者,一定會提醒她,她的假想敵不該是隔壁的女人,而應該是丈夫的情人。可惜她連那情人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無法直接展開攻擊,才拿隔壁的女人來做替身。

鬱悶!窩心!憋屈!氣死人了!

什麼職業不職業的?什麼叫職業女性?我年輕那會兒,女孩子高中或短期大學畢業後,找家公司當幾年事務員,再找個老公結婚辭掉工作,那才是正道。一路走正道過來的我應該才是人生的勝利者。

為何如今,我反而會被當成無業遊民對待呢?

“對不起,我們公司無法滿足您的要求。”

“如今招聘資訊很多,您可以嘗試別的領域,譬如臨時性的工作。”

從退還簡歷給自己的招聘人員身上,美奈繪看得到自己丈夫的影子。從他們的恭敬言語中,她也能聽得見丈夫的聲音。

和你一起生活太無聊了。你什麼也不願意學,也不想有任何長進。

丈夫說,我是個什麼也不會的女人。

可是,當初你不就是希望我留在家裡嗎?我全力承擔家務,讓你在生活上沒有後顧之憂,能夠全身心投入工作,難道不是這樣嗎?

如果我們有孩子,會不會不一樣呢?

我是想要孩子的。可你總是說,還沒有做好撫養孩子的心理準備,一拖再拖。我的要求你從來聽不進去。

難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跟我分手嗎?你說我們的婚姻失敗了,你到底是何時作出這樣的判斷的?

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呀!

美奈繪孤獨地呼喚著,在僅剩她一個人的四〇二室中,她的聲音迴盪於虛空,逐漸消失。內心的妄想和煩惱越來越濃,卻沒有人能給她一絲安慰。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抽到下下籤,要遭這種罪呢?

隔壁的女人真叫人來氣,簡直是紮在心頭的一根刺。她都在幹些什麼?過著怎樣的生活?與什麼人交往?有沒有男朋友?她跟男朋友在一起時,肯定會拿我取笑作樂。一想到這些,美奈繪就夜不能寐。

胡思亂想到最後,她終於鬼迷心竅了。

這個念頭來自偵探電視劇。劇中兩名擔當偵探角色的男女,打探著可疑人物身邊的一切。他們潛入那人的住宅,偷偷檢視抽屜裡的物品和信件。

雖說這裡是精裝修的公寓房,門鎖都是統一安裝,但毫無經驗的美奈繪不可能輕易開啟。那信箱呢?

對啊,如果只是檢視那個女人的信件,我也做得到。要是抓住點什麼把柄,就輪到我來嘲笑那個女人了。你別那麼一本正經的,你的醜事我全都知道!

我不能離開這所公寓,一旦離開,就意味著向丈夫和他的情人認輸。我要留在這裡等丈夫回來,必須找回我自己的生活。那就先揪住隔壁那個女人的弱點,將她掃地出門。

開始不過是心血來潮,一個意外的發現卻給了美奈繪極大的鼓勵。去年聖誕節,她發現隔壁的女人極度萎靡不振,實在有點稀奇。在電梯間擦身而過時,那個女人一反常態,沒有投來愚弄人的視線,只是低著頭匆匆走過去,眼圈紅腫著,似乎在哭。

那個女人出什麼事了吧?我要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這一發現的刺激下,美奈繪幹勁十足地行動起來。

公寓的信箱都是用號碼鎖鎖住的。由於隔壁的女人存有戒心,很難在她開啟信箱時湊過去偷看密碼。美奈繪絞盡腦汁,想出一個簡單有效的方法:在三十厘米長的尺子一頭粘上膠帶,從投遞口探進去,將信件釣出來。較重的郵件估計沒法上鉤,但最重要的私人信件一般都比較輕。這個方法應該管用。

第一次嘗試這種“釣魚”的手法,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雖然那天沒釣上重要的信件,美奈繪仍然緊張得心臟撲通直跳。這種感覺真是過癮。從此以後,她每天都會嘗試一下。郵遞員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來一次,美奈繪每次都會在確認完那個女人的動靜後伺機下手。她發現,只要留神不被其他住戶和物業人員發現,實際操作起來還是比較輕鬆的。

只要釣到信件,美奈繪就會馬上拆看,在身邊留上一天後放回那個女人的信箱。明信片當然可以直接閱讀,如果是有封口的信件,美奈繪會用蒸氣燻蒸封口,開啟後取出信箋。有些實在打不開的,就乾脆用剪刀剪開。反正用不著全部還給那個女人,只要不讓她知道信件被偷看過就行。

從元旦開始的三天,那個女人好像回老家去了,所有的賀年卡都是美奈繪首先看到的。由學生寄來的賀年卡得知,那個女人是某所初中二年級一班的班主任。她教的是英語,還被一部分學生親切地稱作“森林林老師”。

這樣的偵探工作如果繼續幹下去,還會挖掘出更多的細節,比如每個月的水電費、電話費。如果能知道她曾往哪裡打電話就更好了。

一月五日,來了一封從巴黎寄來的航空信。寄信人是女性,估計是大學同學。是去留學,還是去工作的呢?她也管隔壁的女人叫“森林林”。打過新年的招呼,她又描述了一番巴黎的美景,最後寫道:“五月黃金週來玩吧。”美奈繪看完後,便將這封航空信撕碎扔掉。這樣一來,隔壁的女人就失去了一位朋友,真叫人開心。

有沒有更有分量的東西呢?更能威脅到那個女人的信件,怎麼不來呢?

美奈繪的熱切期盼終於得到了回應。即便她的夙願沒有感動上天,至少也感動了某位神仙吧。

今天上午十點過後。睡過懶覺、很晚起床的美奈繪下到大廳去取報紙。這時碰巧郵遞員來了,正站在對講門鈴前。美奈繪裝作若無其事地偷瞄著,看看有沒有隔壁那個女人的信件。

“叮咚、叮咚”郵遞員按響了對講門鈴的按鈕,沒有得到迴音。於是他抱著成捆的郵件,轉身來到成排的信箱跟前。

美奈繪集中注意,傾聽信箱中的動靜。

“咔嚓”一聲。毫無疑問,四〇三室的信箱中投進了信件。

美奈繪跑回自己的房間,取出釣郵件的工具。郵遞員按過對講門鈴,這說明郵件是掛號信一類需要送達證明的信件。現在收件人不在,投進信箱的應該是投遞單。只要將它拿到手,就能冒領信件。印章只要花錢就能刻制,若郵局要求出示住址證明,就拿出以前釣到的沒有歸還的郵件,譬如郵寄廣告來作證。早知道可能派上用場,所以那種東西留著好多呢。

如果是現金掛號信就好了,美奈繪想著。自己本就需要錢,而且可以給那個女人造成點實際的損失。

可是,從信箱裡釣出來的,是一封常見的書信。

是快信。怪不得郵遞員按完對講門鈴發現沒人,就直接扔到信箱裡去了呢。

起初,美奈繪感到相當失望。但她仔細看了看這封快信後,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

信封上的文字很詭異,是藉助尺子畫出來的。連寄信人的姓名也沒有!

美奈繪自己曾寄出過好幾封這樣的信,是寄到丈夫的公司裡去的,當然是為了告發他的無情無義。當時她心想,既然妻子的直接投訴他們不予理睬,那就裝成同情妻子的“正義的旁觀者”去告發。收件人資訊和信件內容都是用文書處理機列印的,有幾次因為覺得說服力不夠,也採用過手寫的方式。為了不暴露自己,嘗試過用左手寫和用尺子畫。真是費盡了心機。

可這些信全都石沉大海,杳無迴音,後來美奈繪就再也不寫了。看來,丈夫公司裡的人全都是偏袒丈夫的。不過,寫信時的興奮之情依然難以忘懷,自己好像真的不再是自己,成了一個為可憐的垣內美奈繪仗義執言的旁觀者。感覺不錯,也絕不心虛。

美奈繪拆開這封奇妙的快信。她省去用蒸汽燻蒸的麻煩工序,乾脆利落地剪去了封口。

她讀到了信的內容。信箋上的文字和信封上一樣,也是用尺子畫著寫的。

舉報信

標題很引人注目。

城東第三中學,二年級一班的柏木卓也?

他不是自殺的,而是被人弄死的?

二年級一班不就是那個女人帶的班級嗎?寫這封信的人舉報了一起殺人事件,還寫道:請通知警察。

美奈繪立刻穿上大衣,朝附近的圖書館跑去。

家裡訂過報紙,可美奈繪基本只看報上的廣告和電視節目預告,也很少看電視新聞。隔壁那個女人的學校竟然發生了那種事件,她根本沒注意到。也難怪,到目前為止連她在哪個學校教課都不知道,以前要是再多關注一點就好了。說不定,去年聖誕節那女人一反常態的萎靡不振就和這件事有關。儘管她是個目中無人自信過剩的女人,自己教的學生死了,垂頭喪氣也是很正常的。

在圖書館查閱過上個月報紙的合訂本,美奈繪馬上就弄明白了。

事件果然發生在聖誕節的早晨。當天,也就是二十五日的晚報上寫道,城東第三中學的校園內發現了一具就讀於該校的男學生的屍體,似乎是從屋頂墜落致死的,城東警察局就事故和兇殺兩條線索展開偵查。

就是那場大雪後的第二天早晨。美奈繪記得很清楚。對聖誕夜的大雪,天氣預報的主持人還自作多情地說了句“好浪漫啊”。這種人根本無視了世上那些被人拋棄、孤苦伶仃地度過聖誕夜的可憐人。世人喜歡一廂情願地認為,別人的生活都和自己一樣幸福美滿。當時,美奈繪越想越氣,直至坐立不安。窗外漫天飛舞的大雪將自己困在了屋裡。美奈繪不由得對大雪生起氣來。同樣身在東京都,丈夫和他的情人此時一定在某處並肩仰望大雪,笑語盈盈地說著“好浪漫啊”之類令人作嘔的情話。一想到這裡,美奈繪就氣不打一處來。

二十六日的晨報並未刊載事件的後續報道,而當日的各大晚報同時刊登了短文,討論死亡的男學生是否系自殺。報道稱,該男生十一月起就拒絕上學,他的父母一直對他不穩定的精神狀態深感擔憂。

兩天後,報上又刊登了校方教職人員和同班同學出席守靈儀式和葬禮,並向該男生灑淚作別的新聞。之後就再也沒有後續訊息了。

整起事件未引起軒然大波,看來已經當作自殺事件了結了。

但是,那位匿名的舉報者提出了“兇殺”的證言。“他”聲稱自己看到有人將柏木推下屋頂的情景,並說兇手們笑著逃走了。

出了圖書館,美奈繪漫步在街道上。她已經好久沒有一個人外出閒逛了。平時出門買東西或辦事時,她都直奔目標,原路返回,且從不東張西望。因為,只要有卿卿我我的情侶或開開心心的一家子進入視野,她就會心亂如麻,兩腿發顫,冷汗直冒。

現在卻不同了,她能夠默默地混跡於來往人流中,不受任何干擾。她的整個腦袋都被剛才發現的事實佔滿了。

好久沒有這麼激動過了。她感到渾身熱血沸騰。

寄出這封舉報信的人多半也是城東三中的學生,否則怎麼會寄給老師呢?說不定還是那個女人班上的學生呢。

這封信既是舉報信,也是求助信。老師,幫幫我。我知道真相,但我不敢說出來。

本該充滿歡樂的聖誕夜,有一個孩子孤獨地死去了。另一個孩子明明知道死亡的真相,卻由於恐懼而不敢聲張。美奈繪覺得,兩個孩子都是自己的同類。他們三人都是被投入孤獨牢獄的囚徒。

路旁有一家咖啡店。她自然而然地走了過去,推開店門,在一張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要了一杯混合咖啡。她已經很久沒來過咖啡店了,在她看來,一個人坐著喝咖啡實在不成體統。看,那個女人連個同伴也沒有——店裡的其他客人一定會這麼想。沒有男人,沒有孩子,連朋友也沒有。多麼可憐、多麼悲慘的女人。

現在好了,根本不必在意別人的目光。熱氣騰騰的咖啡端來,美奈繪望著窗外,細細品味著。

舉報信的內容到底是真是假?

這麼大的事兒,不會有哪個孩子敢胡說八道吧。再說,“他”還讓看到信的人通知警察呢。不可能是假的。

老師,幫幫我。

幫你,一定幫你。不過幫你的不是森內老師,是我。我們同病相憐,同樣為孤獨所困,所以我才會幫你。

森內老師是靠不住的——當這句話浮上美奈繪的腦海時,她體內原本混沌而又不斷高漲的能量終於現出具體的形貌。

只要處理得當,在傾聽舉報人心願的基礎上,不就能給隔壁那個可恨的女人——森內惠美子以沉重的打擊了嗎?

自己帶的班級有學生死了,她卻只是萎靡了兩天,年底又恢復原本那副旁若無人的模樣,現在也依然精神抖擻地去學校上班。所謂厚顏無恥,說的不就是這種人嗎?按理說,她早該引咎辭職了。

可那個女人非但不辭職,還一如既往地充滿自信,這分明是她無視學生寶貴生命的鐵證。

這樣的女人一定要受到懲罰。

沒有防止學生被殺——這就是她的罪行。

不,還不僅僅是這樣。就算沒有這封舉報信,或者萬一信上的內容是虛假的,僅就學生不願上學並最終自殺這一事實而言,那個女人也該承擔重大責任,不僅要失去做教師的資格,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了。然而直至今日,森內惠美子從未受到責備,也未作任何反省。

依然那麼幸福快樂。

依然那麼傲慢自信。

依然蔑視著美奈繪。

我要公開這封舉報信。

時間不會太久,大概十天半月後,這封信會經過我美奈繪之手公之於世。

偶然看到這封信被人丟棄,由於內容重大,所以我送來了。

警察?不行不行,送到他們那兒實在不夠火爆。交給媒體才行,而且要那些炒得出爆炸性效應的媒體。

城東第三中學二年級一班的班主任森內惠美子老師,無視學生寫來的舉報信並將其隨意丟棄!

看你怎麼解釋!

我要摧毀你的一切,奪走你的一切,讓你永遠無法蔑視我。

垣內美奈繪對著咖啡店的窗玻璃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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