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表情,平時往往不會有意識地顯現在臉上。就像呼吸一樣,更接近身體的本能反應。
可是,涼子現在就想有意識地做出某種表情。內心湧起的不安;希望打消仲間學長擔心的好意;試圖表示自己也不太瞭解野田的毫無緣由的辯解;不能對學長父親的過度擔心一笑了之的認真——這些相互矛盾的複雜感情,該如何用一個表情統統表達出來?
太難了,這不可能做到。
因此,涼子先嘆了一口氣。她想看看伴隨著這聲嘆息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最早顯現的感情可以拋棄,不需要變成表情的一部分。
然而嘆息之後,盤踞在心頭的感情反而被濃縮了。
如果說“野田他沒有那種表現”,會顯得毫無責任感。因為涼子原本就沒怎麼觀察過野田健一,怎麼能肯定地說“沒有”呢?
如果回答“我不知道”,就太冷酷了,等於自己根本沒把學長父親的心意當回事。
他的樣子有點古怪,上次在圖書館遇見他時,還發現他在看很奇怪的書——如果這樣如實回答,就會讓對方覺得自己與野田的關係遠比實際情況更為親密。涼子很不情願這樣,因為這不符合事實。她喜歡仲間學長,而從未考慮過野田健一。
不考慮?不放在心上?真是這樣的嗎?
在圖書館裡他幫自己解了圍,自己對他有了新的認識。現在,自己的內心難以平靜,難道不是在擔心他嗎?
涼子的這些心理活動實際上只持續了短短十秒,但以她內心的時間來計算,便足有一個小時以上。她感覺自己已經在內心紛繁複雜的走廊裡轉了無數圈。
在此期間,仲間學長一直默不作聲地等待著。
“我去跟野田談談吧。”結果涼子丟擲了這樣的答案。
這次輪到仲間學長嘆氣了:“是這樣啊。那就拜託了。這樣不要緊吧?”
什麼叫“不要緊”?什麼情況才算“要緊”?
“你們的班主任是森內吧?”
“是的。”
“我老爸說,要跟那孩子的班主任談談。”說著,他皺起鼻子,“可這樣做的話,不就等於告狀了嗎?再說,我也怕跟森內說話。”
涼子心中另一個角落猛地亮起一盞燈。原來是這樣。仲間學長不喜歡森林林。很多男生都囔囔著說森林林性感,仲間學長卻不喜歡她這種型別。
她很想說“好開心啊”,實際說出口的卻是:“還是不跟森內老師說的好。像野田這樣默默無聞的同學,她根本不會關心。靠不住。”
仲間學長聽了,竟出人意料地提高了嗓門:“啊,想不到藤野你說話也很尖刻啊。”
我可沒想說什麼刻薄的話。會讓人覺得我居心不良嗎?
“再說,一旦告訴老師,會顯得事情非同小可。如果事實上並沒有這麼嚴重,野田肯定會覺得委屈。”
“嗯,我想也是。我老爸實在太神經過敏了。”
仲間學長的表情變得開朗起來。將此事交給涼子後,他頓感輕鬆暢快了不少吧?而接受了委託的涼子,能暗自感到高興嗎?
後來,兩人沒再談什麼重要的話題。來到涼子家附近,他們便分手了。剩下涼子一個人時,她突然感到強烈的鬱悶,與仲間學長的關係依然若即若離,卻又背上了一個麻煩的負擔。啊……真煩人。
然而,她的內心深處確實感到了一絲不安。這份不安是無法用“神經過敏”“小題大做”之類的想法趕走的。
為了稍稍發洩心中的氣憤,她出聲嘟囔道:“誰向誰告白了?”
用鼻子哼了一聲,她推開了大門。
之後的幾天,涼子都是在鬱悶中度過的。
與其說鬱悶,不如說成心神不寧才比較恰當。
我去跟野田談談。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讓人犯了難。該怎麼跟他說呢?野田,你為什麼要去仲間前輩家的藥店買農藥?準備用在哪裡?
就這麼沒頭沒腦地問嗎?他會如實回答我嗎?
如果他擺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再忽閃起長睫毛,回答說:媽媽在院子裡種了蘿蔔,長了很多大青蟲,很麻煩。那涼子又該以怎樣的表情來回應他?然後他再說:就是為了找對付大青蟲的農藥去了仲間學長家的藥店。那又該怎麼辦?兩人一起笑一笑?
那不就非常、非常……不是不浪漫,該怎麼說來著?
對了,索然無味。這不是索然無味,相當無趣嗎?
如果情況剛好相反,野田健一聽到問題立馬驚慌失措,一邊掉眼淚一邊坦白他真的想自殺,那又該如何是好?
萬一這樣一來,兩人之間又平白無故地變得親近,那就又落入涼子想極力避免的狀況。
即使沒有這些煩心事,涼子的日常生活也十分繁忙。不僅僅是涼子,每個認真學習、積極參加社團、樂於交朋友、家庭生活又豐富多彩的中學生,都會覺得時間不夠用。而在此之外,還要處理這種微妙的人際關係,怎麼吃得消呢?
涼子不是沒考慮過森內老師,可她很快放棄了這個念頭。森內是靠不住的。如果貿然找她商量,相比野田健一的心理狀態,她恐怕會對擔心野田的涼子更感興趣,一定會投來調侃的眼神。那種調侃和劍道社夥伴們的揶揄截然不同。她會懷疑涼子有什麼問題吧。是啊,森林林肯定會露出那樣的眼神。
為了公平起見,還是設想一下森林林會負起身為教師的責任,找健一談話的情況。估計也不會有好結果。要是野田健一真的想不開,甚至想要自殺,而森林林又咄咄逼人地詰問:“野田,你買農藥想幹什麼?給我解釋清楚!”不會更危險嗎?
野田也害怕和森林林說話。
藤野涼子的聰慧盡人皆知,可她思前想後的結果又是怎樣的?
最終,和仲間學長一樣,她決定求助於和野田健一親近的朋友。那個人選自然是向坂行夫。
那天是仲間學長找涼子談話後的第二個星期三。每週三都沒有社團活動,下午兩節課過後就沒什麼事了。在此之前,涼子一直沒有找到和向坂行夫交談的機會,因為她一直很忙。
那天下課後,野田健一早早地回去了。教室裡還有幾個同學沒走,向坂行夫也在其中。那時,行夫正和坐在他前面的倉田真理子說話,兩人似乎聊得很開心。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關係一直很好。
涼子猶豫了一下,因為真理子也在場,會比較麻煩。可就算單獨面對行夫,一樣會有麻煩。行夫會把她說過的話透露給真理子,真理子便會不依不饒地纏著自己:“野田他怎麼了?他怎麼了嘛?”
唉,既然如此,還是當著他們兩個人的面說吧。
“向坂,真理子。”向兩人打招呼後,涼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我有點事想跟你們商量。”
“什麼事呀?”真理子立刻兩眼放光,向坂行夫的眼神裡透著些許驚訝。
“這事可千萬要保密哦。”
“保密,一定保密,是吧,向坂?”這就是真理子最拿手的輕諾寡信。
行夫和真理子不同,聽說有事要跟他商量,他是絕不會在心裡歡呼雀躍的。
“怎麼了?”他用平穩的聲調問道。
“你們都和野田很要好,對吧?”
“嗯。”真理子興沖沖地回答,急切地期待著下文。行夫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
“野田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你們有沒有聽說些什麼?”
“哎?”真理子的反應很強烈。有什麼好興奮的!涼子一下子氣上心頭。不行不行,不知怎麼的,最近就是對真理子橫豎看不入眼。
“藤野,你覺得小健他有什麼不正常嗎?”
“呃……嗯。”
“小涼,你最近跟野田好上了?”真理子插了一句。
涼子急忙用力擺擺手:“不是那麼回事……”
“哎?那你為什麼這麼關心他?”
沒轍了。看來不把來龍去脈全講出來,絕對混不過去。
“不是我注意到的,是別人問我,說野田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或煩惱?因為我跟他同班,就問我有沒有發覺什麼。”
“嗯,倒也是。上次你們還一起到我家來玩了呢。”
那天涼子和健一出圖書館後順便去了她家。
涼子只得微笑著對真理子點點頭:“那天很開心呀。下次再聚會吧。”
“嗯,好啊。”
啊……現在的涼子果然應付不了真理子。行夫察覺到這一點,便低聲對真理子說:“真理子,你不是要去老師辦公室嗎?”
“哎?什麼事來著?”
“讀後感啊,要去拿回來吧。”
下個月有某出版社主辦的初中生讀後感大獎賽。城東三中的學生一律自願參加,真理子相當踴躍,已經寫好上交了。可是剛交完她又想重寫了。幸好離截稿日還有十天左右,她想拿回先前的稿子,重寫後再交上去。
“你昨天回去時,不是也忘了去拿嗎?我們在這兒等你,快去拿吧。”
“是啊、是啊。”真理子連聲應著站起身,將椅子弄得咯吱作響,“在我回來之前,你們先說好了。”扔下這句話,她匆匆跑出了教室。
“好的,我替你拿著書包。”行夫說著,將真理子的書包放到她的課桌上。
“真理子她太鬧了。”行夫笑嘻嘻地說,沒有一點責備或挖苦的意思。等真理子離開後,他便一本正經地問:“藤野,你注意到野田有什麼不正常嗎?”沒等涼子回答,他又說,“我最近也有點擔心他。小健他最近確實有點怪。”
“你也有這種感覺?”
涼子非常驚訝。一是因為與野田健一親近的向坂行夫也發覺了他的反常,二是因為行夫當機立斷支開了真理子,讓涼子可以沒有顧忌地與他交談。
在此之前,涼子並不覺得向坂行夫有什麼可取之處。上次一起在真理子家玩時,涼子只把他當作真理子的好朋友,沒有特別的感覺。涼子與真理子不同,當時她不覺得四個人在一起有多麼開心,甚至覺得又拘束又無聊。
當時,涼子認定向坂行夫跟自己合不來。他比野田健一更老實,多少有點不討人喜歡。如今近距離打量他,卻能發現他眼中擁有智慧的光芒,所謂擔心野田健一,絕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我不太瞭解野田。上次他在圖書館幫我趕走流氓,老實說,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當時還有其他同學在場,我肯定不會向他求助。”涼子直言不諱地說出了心裡話。
行夫又微微一笑,說:“嗯,大概就是這樣的吧。小健他很少替人打抱不平。當然,我也很少這麼做。”隨即他又自然而然地說,“其實,藤野你要比他厲害一點。”他的話裡沒有造作的意味,涼子便誠懇地笑著點了點頭。
“圖書館那會兒他肯定犯了傻。因為他一直都很崇拜你嘛。”
“崇拜?什麼呀。”
糟了,現在可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涼子為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語感到害羞。
“向坂是在擔心野田的哪方面呢?”涼子將話題拉了回來,“他跟你商量過什麼煩心事嗎?”
行夫重重地搖了搖頭:“不太清楚,不過小健他一直很辛苦。”
他說,健一的母親身體不好。
“有病嗎?”
“嗯,估計是吧。似乎不是內臟器官的毛病,而是精神方面的,又會反映在身體上。一直似病非病,一會兒躺下,一會兒正常。”
因此健一又要做家務,又要照顧他母親。
“有時他厭煩了這樣的生活,說要住到我們家來。一般都是半開玩笑,可前一陣子,他好像真的有這樣的想法了。是上星期,還是更早一點?”行夫仰望著教室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當時我們一起在我家做功課,小健突然問我,‘萬一父母他們出了什麼事,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真的可以住到你家來嗎?’”
隨後他又急忙解釋,說他一個人生活也行,只想偶爾去行夫家一起吃吃飯什麼的。
“他裝得輕鬆,但我覺得他是認真的。所以我問他,是不是你母親的狀況越來越差了?當時我想,或許他母親真的查出了性命攸關的重病。”
涼子點了點頭。這時教室裡已經沒有其他同學了。隔著窗戶,校園內不時傳來學生們的嬉笑和招呼聲。
即使如此,涼子還是壓低了聲音:“他是怎麼說的?”
“他沒有明確地說什麼,說只是在考慮,如果一個人了該怎麼辦,僅此而已。”
一個人。好像和自殺傾向有點矛盾。
“另外,小健好像跟他父親吵過架了。”
那是幾天前的事。行夫往野田家打電話,健一接了電話。通話中,行夫聽到健一的父親不知說了句什麼。
“小健對他父親大聲說了句‘討厭’之類的話。我認識小健那麼久,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跟父親這麼說話呢。所以我想,我打電話那會兒,他們父子肯定在吵架。”
行夫說,當時他有點慌,就趕緊結束通話了電話。
“最近他不怎麼親近我。今天一放學,他就一個人先回去了。他還經常一個人窩在圖書館,盡看些可怕的書。”
涼子大吃一驚:“可怕的書?什麼書?”
“犯罪方面的書。”
日常生活中的毒藥百科大全
涼子眼前再次浮現出那本在圖書館見到的陳舊圖書。
這時,行夫突然笑了起來。涼子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
“怎麼了?”
“對不起,我只是瞎猜而已。”
“瞎猜什麼?”
“小健他一個勁地讀犯罪方面的書,大概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吧。你父親是出了名的魔鬼刑警,或許小健他想精通犯罪知識後,能和你有共同語言。”
涼子不禁大笑起來:“這怎麼可能!犯罪方面的事我也一竅不通啊。我老爸是刑警,這沒錯,可我對犯罪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是嗎?”行夫認同似的點了點頭。涼子右手輕輕握拳,放到嘴邊。接下來她要說的話,絕對不能傳到第三者的耳朵裡。
“事實上,野田還去藥店買了農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