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閱奏章時被打斷,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耐,但聽到“允炆”二字,那絲不耐又迅速被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取代。
朱元璋放下硃筆,身體向後靠進寬大龍椅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沉重嘆息。
允炆……這孩子倒是常來。
雄英病重這些日子,這孩子被呂氏帶著,或者自己跑來,確實常在他面前背書,稚嫩的童音念著那些聖賢文章,多少衝淡了些殿中令人窒息的悲慟和焦慮。
“讓他進來吧。”朱元璋開口道。
“是。”太監躬身領命,輕手輕腳地退至殿門處,拉開殿門,對著外面低聲道,“陛下宣允炆殿下覲見。”
乳母輕輕鬆開了朱允炆的手,用眼神示意他進去。
朱允炆深吸一口氣,努力挺起小胸脯,邁著小步,跨過了那高高的門檻。
殿內比外面更暗,也更空曠威嚴。
巨大的蟠龍金柱,高聳的藻井,還有那御案後如同山嶽般沉默的皇爺爺,都讓朱允炆的心砰砰直跳,他按照乳母平日教導的規矩,走到御案前約十步遠的地方停下,恭恭敬敬地跪下,小腦袋伏在磚地上:
“孫兒允炆,叩見皇爺爺,皇爺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元璋看著地上那小小的一團,穿著杏黃皇子常服,像只怯生生的雛鳥,心頭煩躁和沉重被這稚嫩的童音沖淡了一絲,他微微抬手:
“起來吧。”
“謝皇爺爺。”朱允炆依言站起身,垂著小手,規規矩矩地站著,依舊不敢抬頭直視。
“允炆來了……”朱元璋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
朱允炆用力點頭,小臉上努力做出認真的表情:
“先生今日教了新文章,孫兒……孫兒背給皇爺爺聽。”
“嗯,背吧。”朱元璋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捏了捏眉心。
他需要一點純粹的聲音,來驅散腦中那些揮之不去的憂慮。
朱允炆清了清嗓子,努力回憶著先生教的句子,開始背誦,童音清脆,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孩子背得很認真,一字一句,雖然有些地方稍顯磕絆,但總體流利。
朱元璋閉著眼聽著,那些關於“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的字句傳入耳中,卻讓他心頭莫名地煩躁。
明德?親民?止於至善?
他想起那些被勳貴侵佔田地、流離失所的百姓,想起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私下卻結黨營私的官員,想起自己為了肅清吏治、穩固江山不得不揮起的屠刀……
這煌煌聖人之言,在這血與火交織的現實中,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朱允炆還在認真地揹著。
朱元璋睜開眼,目光落在孫子稚嫩而專注的小臉上。
這孩子……倒是像標兒,溫文守禮。
呂氏把他教得不錯。
可不知為何,看著允炆這規規矩矩背書的樣子,朱元璋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朱雄英的臉。
那孩子……從小就不太一樣。
膽子大,主意正,帶著點他朱重八的野性和桀驁,雖然有時也調皮搗蛋氣得他跳腳,可那份鮮活勁兒……就像燒荒後泥土裡倔強鑽出的第一抹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