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捲著雪粒子,抽得刪丹軍營的破帳篷噼啪亂響。
空氣裡一股子味兒,劣炭燒不盡的嗆煙,凍土被踩爛翻起的土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混著草藥的血鏽味兒。
李驍一腳踏進這塊被扔在犄角旮旯的地界,腳步比平常沉。
右肩那處舊傷,剛才在中軍帳的冷氣兒和緊繃裡就有點鬧騰,這會兒更像有根燒紅的針在肉裡慢悠悠地攪。
他臉上看不出來,就剩戈壁風沙打磨出的硬殼子。
唯獨眼睛深處,積著剛從節度使蕭嵩那兒帶回來的冰碴子。
蕭嵩那張臉還在他眼前晃悠。皮肉光溜,看不出丁點真心思。
幾句輕飄飄的“嘉勉”,一個薄得硌手的錢袋,還有懸在頭頂上、毒蛇似的兩條罪名“私造兵器”、“通商資敵”。
沒落下來,可比落下來的刀子更噎人。
王別駕,涼州李氏在軍裡的喉舌,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上,那看透一切,就等著他摔得粉身碎骨。
丙字區營盤透著股敗落氣兒。
帳篷是舊的,補丁摞補丁,有些地方風直往裡灌。
地上泥水凍了化,化了凍,混著硬邦邦的馬糞疙瘩。
營區當間兒歪著幾輛勒勒車,堆著破爛軍械和半癟的麩皮粟米袋子,一股子陳腐味兒。
幾十號人或坐或躺,沒聲沒息,像被扔在這兒的破銅爛鐵。
孫二狗靠著一輛勒勒車的軲轆,左胳膊纏著厚厚的麻布,暗紅的血漬洇出來。
他閉著眼,眉頭擰成個疙瘩,喘氣兒都帶著嘶啦聲,費勁。
旁邊是老蔫巴,斷刃崖烽燧活下來的老兵,這會兒佝僂著背,拿把豁了口的短刀,一下一下削著截木頭,想弄個夾板。
手倒是穩,就是慢,慢得每一下都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再遠點,幾張破草蓆蓋著幾個人形輪廓。
那是鷹揚戍帶出來的殘兵,沒熬過刪丹這頭一夜。
草蓆薄,蓋不住底下僵硬的稜角,也蓋不住那股子死寂。
冷風捲起草蓆一角,露出一隻凍得青紫,糊滿泥汙的腳。
李驍的目光掃過那些草蓆,掃過孫二狗疼得抽搐的臉,掃過老蔫巴枯樹皮似的手,最後落在那些縮在角落,眼神空茫茫的其他翼青牙兵身上。
多數帶著傷,裹頭的,吊胳膊的,腿上綁著滲血布條的。
累,疼,剛經歷完血戰那股子懵,像沉重的鐵鏈子拴著他們。
空氣裡聞不到丁點打了勝仗的味兒,只有劫後餘生的虛脫,還有種更深的、對前頭路徹底沒指望的灰敗。
一股子又冷又硬的東西猛地攫住了李驍的心口,比肩傷更鑽心,比蕭嵩那眼神更凍人。
不是難過,是滾燙的鐵水硬給灌進冰窟窿裡,燒得五臟六腑都疼,偏又沒個出口的憋悶和邪火。
腰裡那把粗布裹著的“斬機”刀柄,隔著布傳來一絲冰涼的悸動,像在應和他心底翻騰的戾氣。
他猛地吸了口氣,冷空氣刀子似的扎進肺管子,硬把那股子要破膛而出的躁動壓了回去。
但他不能亂。
他走到孫二狗旁邊,蹲下。
孫二狗勉強睜開眼,瞧見是他,想扯個笑,一動傷口,疼得直抽冷氣。
“旅……旅帥……”
“別動。”
李驍嗓子有點啞,扒拉了一下孫二狗胳膊上的髒布條,血漬發暗。
“老蔫巴,弄點熱水,乾淨布。”
聲音不高,卻帶著股不容你喘氣的勁兒。
老蔫巴默默撂下手裡的木頭和刀,起身去找水。
旁邊幾個還能動彈的傷兵也掙扎著想搭把手。
就在這時,李驍眼梢掃見營區邊上,挨著通乙字區那個路口陰影裡,戳著倆人。
穿著普通戍卒的破皮襖,縮著脖子像是凍的,可那眼神,跟禿鷲似的,銳利地刮過每一寸地方,尤其是他和他身邊這幾塊料。
其中一個,李驍認得,王別駕手底下的一個親兵頭目,剛在涼州府衙打過照面。
那倆貨見李驍目光掃過來,立馬低下頭,裝模作樣搓著手嘀咕,眼角的餘光可一直粘在這頭沒挪開。
李驍收回目光,臉沉得能擰出水。
這就盯上了?
比想的還快,還他媽明目張膽。
王家那婆娘養的爪子,已經急不可耐地伸過來了。
不多會兒,老蔫巴端來個豁了口的陶盆,裡頭半盆渾濁的溫水。
李驍親自動手,解開孫二狗胳膊上那髒汙的布條。底下露出的傷口紅腫潰爛,深的地方能見著骨頭。
膿血混著泥,味兒沖鼻子。
孫二狗疼得渾身打擺子,牙咬得咯嘣響,硬是沒吭聲。
李驍用塊還算乾淨的布蘸著溫水,一點一點清理那爛肉。
手穩得很,眼神卻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坨子。
每擦一下,都像在刮自己心頭的恥辱和怒火。
周圍的傷兵默默看著,空氣沉得壓人,跟暴風雨前那死寂一樣。
收拾完,重新敷上金瘡藥,還是鷹揚戍那老胡商留的,拿乾淨布條裹好。
孫二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渾身透溼,虛脫地喘著。
李驍站起身,目光掃過還能站著的部下,聲音不高,字字砸進耳朵裡。
“傷重的,躺著,能動彈的,把地方歸置歸置,火弄旺點,死了的……找個背風的地兒,先用雪蓋著。”
他頓了一下,嗓子更沉。
“蕭軍使賞了點錢帛,不多,老蔫巴,你拿著,想法子換點鹽,乾淨的布,再弄點好炭來。”
老蔫巴默默接過那個輕飄飄的錢袋,在手裡掂了掂,沒言語,只點了點頭。
就在這當口,一陣壓著嗓子,卻又剛好能讓這邊聽見的嘀咕,從營區另一頭幾個圍著烤火的普通戍卒那邊飄了過來。
“……聽說了沒?昨兒那仗,咱這位爺,功勞可頂了天了……”
“屁的功勞,聽說是他貪功,硬拽著人去衝吐蕃的鐵疙瘩陣,結果咋樣,自己人填進去一大片,差點把整個左翼都拖下水,嘿嘿……”
“可不,死了那麼些人,就換來這點子錢,我看啊,油水早讓人刮乾淨了……”
“噓!小聲點兒!人家可是旅帥……”
“旅帥咋了,填線營的旅帥,那也是頂雷的頭兒,再說了,沒聽見上頭查著呢,私造傢伙,通商……嘖嘖,膽兒肥啊,這要是坐實了,別說錢,吃飯的傢伙都得挪窩。”
聲音不大,可像毒蛇似的每個人耳朵裡鑽。
烤火那堆人裡,明顯有幾個眼神飄忽,時不時往李驍這邊瞟,又飛快縮回去。
那個姓張的王別駕親信,就杵在不遠處一個帳篷後頭,嘴角勾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冷笑。
翼青牙兵們的臉唰地變了色。
孫二狗掙扎著想爬起來罵,被李驍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老蔫巴攥著錢袋的手背,青筋都蹦起來了。
其他傷兵眼裡剛冒出來的一丁點火苗,被這盆髒水澆得只剩死灰,剩下的是屈辱、憤怒,還有更深的找不著北。
李驍站在原地,身子繃得像張拉滿的硬弓。
他能覺出腰裡“斬機”刀柄那股冰涼底下,有什麼東西在微微跳,帶著股嗜血的勁兒。
他閉上眼,再睜開,眼底那翻騰的熔岩像是凍住了,只剩一片望不到底的死水。
他沒看那些嘀咕的人,也沒看陰影裡的眼線。只是轉過身,對著自己這夥殘兵敗將,用種近乎冷酷的平靜調子說。
“都聽見了,聽見了,就記著,記著這地方,記著這些聲兒。然後,該幹嘛幹嘛。”
說完,他走到一堆破盾牌邊上,抄起一塊,用袖子狠狠蹭著上面乾涸發黑的血痂和泥殼子,好像那是天底下頂頂要緊的事。
寒風捲著雪沫子,打著旋兒鑽進破帳篷。丙字區死一樣的靜,只剩柴火噼啪,傷兵壓抑的呻吟,還有李驍蹭盾牌那單調又沉甸甸的刮擦聲。
接下來兩天,丙字區活像口蓋死了蓋子,憋著氣的蒸鍋。
蕭嵩的“核查”屁影兒沒有,那兩條罪名還是懸在頭頂的劍。
王別駕那條狗的親兵頭目,差不多在這紮了根,帶著倆跟屁蟲,大模大樣地在營區邊上“溜達”,眼神恨不得把每個犄角旮旯,每張臉都戳穿。
他們跟營裡某些面孔碰頭遞眼色,也更勤了。
閒話像營地裡長的黴斑,在陰溼角落裡瘋傳、發臭。
起先還遮遮掩掩,說李驍“瞎指揮”、“吞賞錢”,慢慢就變了味兒,毒汁四濺。
有人賭咒發誓,親眼看見李驍把繳獲的好傢伙偷偷賣了,塞自己腰包。
有人咬定他跟那些粟特胡商勾搭連環,拿軍糧、甚至軍情換好處。
更邪乎的,說李驍那把破布裹著的刀是邪物,戰場上冒綠光,專吸人精血,所以他殺人不眨眼,也害死了那麼多弟兄。
這些話頭在飯堂、在守夜的火堆邊兒、在傷兵疼得哼哼的縫兒裡鑽來鑽去,添油加醋,像看不見的毒瘴,一點點蝕著殘兵那點本就快斷了的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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