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像裹著砂礫的鞭子,抽打著刪丹城外那片殘破的營壘。
嗚咽的風聲裡,混雜著焦木頭嗆人的糊味,濃得化不開的血腥,還有一股子若有若無,卻直往人腦仁裡鑽的屍臭。
那是戰場留給活人的最後印記。
李驍胯下的戰馬,和他一樣,皮毛上結著暗紅的血痂,鼻孔噴著粗重的白氣,每一步都走得沉重。
他領著身後這支隊伍,活像一條被剁了半截身子,拖著腸肚在戈壁灘上艱難蠕動的巨蟒,蜿蜒著爬回營地。
隊伍裡死寂一片,只有風在嚎。
偶爾一兩聲傷兵實在忍不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呻吟,馬蹄踩在凍得梆硬的土地上發出的“咯噔”悶響,還有那幾輛勒勒車,車輪在坑窪地面上發出的“吱嘎吱嘎”聲,聽得人後槽牙發酸。
車上摞著的,是用破草蓆子胡亂捲起來的人形。
有些草蓆下還滲著暗紅的血水,在寒風中凍成了冰溜子。
還有些席子縫隙裡,露出半隻青紫的手,或是一隻沾滿泥汙,沒了靴子的腳。
車上也躺著些重傷號,實在走不動道了,臉被血汙,塵土糊得看不清五官,只剩一雙雙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頭頂那片鉛灰色、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天。
翼青牙兵,李驍砸鍋賣鐵,傾注了所有心血才拉起來的這點家底,如今活著的,連出發時一半都湊不齊了。
活著的也個個掛彩,甲葉子碎的碎,裂的裂,手裡那平時吹毛斷髮的灌鋼刀,如今刃口崩得像鋸齒,上面糊滿了黑紅色的血垢,硬邦邦的。
想想都讓人心口發堵。
風捲著沙子抽在臉上,生疼。
李驍的臉色在風沙裡更顯慘白,右肩那處舊傷,在剛才那場亡命廝殺和一路狂奔的顛簸下,每一次馬背的起伏都扯得他眼前發黑。
他死死咬著牙關,嘴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線,下巴繃得緊緊的,像塊凍透了的石頭。
腰間那柄用粗布條子纏裹得嚴嚴實實的“斬機”橫刀,隨著馬步一下下磕碰著他的大腿骨。
刀柄隔著布透出的那股子冰冷勁兒,像塊冰坨子貼在心口,好歹壓住了他體內翻江倒海般的殺念和那股子從骨頭縫裡滲出來,要把人拖垮的疲乏。
刪丹大營那歪歪斜斜的轅門,總算在風沙裡顯出輪廓了。
守門的幾個兵丁老遠瞅見這支“凱旋”的隊伍,臉上非但沒有喜氣,反而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勁兒,眼神裡還藏著點憐憫。
他們默默地挪開拒馬,讓出道路,目光掃過勒勒車上那層層疊疊的草蓆卷兒,掃過車上那些缺胳膊少腿,進氣多出氣少的同袍時,都像被燙著了似的,飛快地躲閃開去。
進了營門,那股子沉重的氣氛更濃了,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其他營頭計程車兵們,三三兩兩地聚在帳篷口子、輜重車旁,沉默地注視著這支從鬼門關爬回來的隊伍。
眼神裡有敬佩,但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淒涼。勝利?
這他孃的勝利,代價也太大了!
一個鬍子拉碴的老兵油子狠狠吸了口冷氣,低聲跟旁邊的人嘟囔:“看那車上摞的……孃的,翼青牙都打成這熊樣了,這次怕是真撞上鐵板了!”
旁邊一個年輕點的輔兵,臉色發白,盯著車上一個草蓆卷裡露出的半截染血,屬於年輕人的手,胃裡一陣翻騰,猛地扭過頭去幹嘔起來。
“旅帥!”
一聲嘶啞的喊叫打破了凝滯的空氣。
孫二狗拄著半截斷矛,一瘸一拐地從旁邊擠過來,搶到李驍馬前。
他臉上新添了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眼角一直劃拉到下巴頦,皮肉翻卷著,血汙糊了一臉,讓他那張本就粗豪的臉更顯兇悍。他嗓子像破鑼:“兄弟們……活著的、躺著的,都……都安置哪兒?”
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悲憤。
李驍勒住馬,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營地,最後落向丙字區那片相對空曠的角落。
那裡靠近傷兵營,地面凍得梆硬。
“傷兵營東頭空地。”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聽不出半點波瀾。
“老蔫巴!”
李驍喊了一聲。
一個佝僂著背,臉上褶子深得像刀刻,眼神渾濁的老兵應聲從隊伍後面擠上前來。
他是營裡資格最老的文書兼仵作,平時沉默寡言,像根曬蔫巴了的草,故而得名。
“帶人,把陣亡兄弟的名牌,一個不少,刻好。”
李驍的目光再次掠過那些勒勒車,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
屍身……先抬到營外背風的地方,用雪蓋嚴實了。
等……等上頭撫卹下來,再好好送兄弟們走。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
“動作……都輕點。”
“諾!”
老蔫巴悶悶地應了一聲,那聲音像是從胸腔裡硬擠出來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他渾濁的老眼瞬間紅了,使勁眨了眨,才沒讓那點水汽掉下來。
他不再多言,轉身招呼著幾個還能動彈,沒怎麼傷筋動骨計程車兵,沉默地開始卸車。
那些草蓆卷被小心翼翼地抬下來,每一個都代表著曾經鮮活的名字。
一個士兵,咬著牙去搬一個特別沉的草蓆卷,入手時感覺不對,掀開一角,裡面赫然是兩具緊緊抱在一起的殘缺軀體,顯然是一個老兵在最後時刻護住了身邊的新兵蛋子。
士兵的手猛地一抖,別過臉去,腮幫子咬得咯咯響。
另一邊,陳七,一個精瘦幹練,臉上總是帶著點市儈氣的軍需官,正扯著嗓子指揮一群臉色發青的輔兵。
“你!還有你!愣著幹嘛?趕緊去輜重隊那邊領氈毯、木料!搭窩棚!要快!孃的,這天能凍死人!”
他一邊吼,一邊麻利地分配著人手,幾個輔兵手忙腳亂地拖著幾捆髒兮兮的氈毯和幾根原木跑過來。
空氣中,劣質金瘡藥那股子刺鼻的辛辣味,混雜著新鮮傷口散發的血腥氣,還有凍土、汗臭、馬糞的味道,很快就在這片臨時安置區瀰漫開來,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戰場氣息。
李驍沒有下馬。
右肩的劇痛提醒他,還有更冰冷的戰場在等著。
他得先去軍使蕭嵩那兒覆命,去面對那些衣冠楚楚,卻比吐蕃彎刀更令人心寒的“自己人”。
他輕輕一磕馬腹,那匹疲憊的戰馬噴了個響鼻,馱著他穿過一片片死寂的營帳。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像針一樣紮在他背上:有袍澤兄弟沉痛擔憂的注視,有普通士卒敬畏又同情的打量,更有幾道來自角落裡的,涼州李氏安插在軍中的眼線投來的目光。
那裡面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冰冷的審視,如同毒蛇在暗處吐信。
一個穿著王氏家將皮襖,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抱著胳膊靠在糧車旁,嘴角撇著,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濃痰,眼神裡的輕蔑幾乎要溢位來。
中軍大帳裡,炭火燒得噼啪作響,暖烘烘的,驅散了戈壁的嚴寒,卻驅不散瀰漫在空氣中的另一種寒意,一種來自權力傾軋和人心算計的冰冷。
赤水軍使蕭嵩端坐在主位那張鋪著虎皮的胡床上,面沉似水。
左右兩側分坐著幾名高階將領和幕僚文吏,個個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涼州李氏在軍中的代言人,那位姓王的別駕,更是坐得四平八穩,一身錦袍纖塵不染,手裡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著浮沫,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卻讓人極不舒服的冷笑。
幾名身著王氏家將勁裝、腰挎長刀的彪悍漢子,如同沒有生命的影子,紋絲不動地侍立在王別駕身後,眼神銳利如鷹隼,牢牢鎖定著帳門方向。
帳簾掀開,裹挾進一股刺骨的寒風和濃重的血腥、硝煙氣息。
李驍解下佩刀,那柄用布裹著的“斬機”刀,已被他留在帳外親兵手裡,大步走到帳中,按軍禮單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寒氣瞬間透過破損的甲片和單薄的軍袍,直刺骨髓。
他抬起頭,聲音平穩得像結了冰的湖面,聽不出一絲起伏:“末將李驍,奉命焚燬吐蕃鬼哭谷糧草,幸不辱命!特來複命!”
他言簡意賅,彙報了戰鬥的慘烈過程、最終焚燬的糧秣數量,成功遲滯吐蕃主力撤退的戰果,以及己方那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
每一個數字落下,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空曠的大帳裡。
帳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爾爆裂的“噼啪”聲。
蕭嵩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輕輕敲擊著,發出單調的“噠、噠”聲。
他審視著階下這個年輕人:渾身浴血,甲冑殘破得幾乎遮不住身體,臉上帶著風霜和疲憊刻下的痕跡,但那雙眼睛,深邃沉靜,沒有半分退縮。
蕭嵩心中確實湧起一股強烈的讚賞。
鬼哭谷是什麼地方,那是吐蕃人囤糧的重地,防守森嚴。
李驍能帶人摸進去,一把火燒了糧倉,還能帶著部分殘兵殺出來,這份膽識、這份狠勁、這份臨危不亂的指揮,在赤水軍年輕一輩裡,絕對是拔尖兒的!
這份功勞,按軍律,擢升一級綽綽有餘。
然而,他眼角的餘光掃向右側。
王別駕感受到蕭嵩的視線,終於捨得把目光從茶杯上抬起來了。
他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案几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叮”,打破了沉默。
他用帶著王氏特有腔調的官話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透著股居高臨下的疏離:
“李軍將,這一趟辛苦了。”
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
“焚燬敵糧,斷敵補給,此功,確鑿無疑。”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銳利起來,“然則……”
他拖長了音調,目光如錐子般刺向李驍。
“細究起來,此戰折損如此慘重,精銳牙兵折損過半,幾近全軍覆沒,這是否……是指揮失當,貿然深入敵後險地,是否過於輕敵冒進,有負軍使重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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