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驍當沒聽見。
天不亮就起身,帶著傷輕點的老蔫巴,陳七幾個,在營區最邊角的凍土空地上開練。
動作簡單得枯燥,劈、刺、擋。
沒呼喝,只有粗重的喘氣,兵器撕開冷風的聲音和腳踩凍土的悶響。
右肩的傷扯著疼,每一次揮臂都鑽心,額角冷汗直冒,可他眼神釘在虛空裡,一絲不苟,像在幹一件頂頂神聖的事兒。
腰裡那粗布刀鞘跟著他的動作輕晃。
孫二狗和幾個重傷號挪到了個稍背風的角落。
李驍每天親自檢視傷口,換藥。
藥快見底了,孫二狗的傷紅腫沒消,反倒發起低燒,眼神一會兒清一會兒糊。
李驍瞧著,眉頭擰成死疙瘩,沒言語,只讓老蔫巴把最後那點好炭都緊著傷員用。
第三天後晌,營地裡那股憋悶勁兒頂到了嗓子眼。蕭嵩那頭總算有動靜了,一個芝麻大的軍吏帶著倆輔兵,甩過來幾袋粟米,一小包粗鹽粒子,還有幾卷又糙又黃的麻布。
這就是對“焚糧之功”和“守燧之勳”全部的後話。
“嘉獎”完了。
沒提核查,沒撤罪名,連句放屁的場面話都欠奉。
軍吏把東西往營區空地上一摜,鼻孔朝天,丟下句“蕭軍使體恤爾等勞苦”,扭頭就走。
那幾袋糧和那點子寒磣東西,活像幾個大嘴巴子,抽在每個人臉上。
靜。
死一樣的靜,兜頭罩下來。
所有還能站著的兵都瞅著那堆玩意兒,又看向他們的旅帥李驍。
失望、窩火、憋屈、沒指望……各種滋味在死寂裡翻騰、頂撞。
連重傷的孫二狗也掙扎著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子裡全是懵和悲涼。
就在這片能憋死人的死靜裡,一個聲音猛地炸開,帶著哭腔和壓不住的邪火:“旅帥!弟兄們……死的死,殘的殘!就……就換回這點喂牲口的嚼裹?!”
說話的是個年輕的翼青牙兵,胳膊纏著布,臉上還帶著生瓜蛋子的稚氣,這會兒漲得通紅,手指頭戳著地上的糧袋,身子氣得直哆嗦。
他這話像火星子濺進了油鍋。
“就是!憑啥?!鬼哭谷燒糧差點回不來的還是咱們!功勞呢?賞呢?就這?!”
一個臉上帶疤的老兵跟著吼起來,拳頭攥得鐵緊。
“剋扣!準是有人黑了咱們的賣命錢!”
有人直接把閒話當成了真事兒喊。
“什麼狗屁旅帥,連自己兄弟的血汗子兒都守不住!”
一個尖利的聲音在人群后頭冒出來,帶著拱火的勁兒。
火頭子騰地就躥起來了。
連日的憋屈、傷痛、閒話的蠱惑、眼前這扒光了皮的羞辱,混著對前頭路的死心,沖垮了這些殘兵最後那點繃著的弦兒。
他們呼啦一下圍上來,眼神不再是空茫,是受了欺辱後的狂躁和破罐子破摔的狠勁兒。
幾十雙眼睛死盯著站在粟米袋旁的李驍,那眼神裡有疑,有恨,甚至是被撩撥起來的一點敵意。
有人開始推搡前頭的人,人群像開了鍋的爛泥塘,咕嘟冒泡。
角落裡,王別駕那條狗張頭目抱著胳膊,臉上露出點得逞的陰笑。
“我們要賞錢!”
“對!把咱們的血汗錢吐出來!”
“給個說法!”
聲浪越來越大,亂糟糟地撞著李驍的耳膜。
老蔫巴、陳七幾個老兄弟臉都變了色,想擋在李驍前頭維持,被激動的人群推搡得東倒西歪。
眼瞅著就要摁不住了。
李驍站在原地,從軍吏扔下東西到人群炸鍋,他一聲沒吭。
臉上沒怒,沒解釋,連點失望的影子都找不著。
只有那雙眼睛,越來越沉,越來越冷,像兩口結了厚冰的枯井,映著眼前這片亂糟糟的癲狂。
就在一個被拱火拱得最兇的混子,猛地撥開前頭的人,手爪子帶著唾沫星子就朝李驍領口抓過來的時候。
“噌!”
一聲不高,卻異常清冽,帶著鐵器摩擦特有的冷硬質感的銳鳴,猛地劈開了所有喧囂。
時間像是卡了一下殼。
李驍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按在了腰側。
裹刀的粗布被扯開一角,露出底下那深色硬木刀鞘磨得發亮的邊沿。
他握住了刀柄,那顆墨綠色的松石嵌在上面。
刀沒全拔出來,只被他拇指頂開了一寸多。
就那麼一寸的寒光!
沒綠光,沒邪乎氣。
就那截暴露在冷風裡的刀身,泛著種久經沙場,飲飽了血後沉澱下來,斂到骨子裡的幽暗,像蟄伏在深淵底下的兇獸撩開了眼皮。
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凜冽勁兒,不是風,卻比刀子風更割人,以李驍為圓心,悄無聲息地漫開。
那伸手想抓他領子的混子,胳膊僵在半空,臉上的兇相瞬間褪了個乾淨,只剩下一片死灰的驚駭。
那點寒光離他手指頭就幾寸遠,冰冷的殺意像針,扎得他皮肉生疼,血都要凍住。
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像被掐住了脖子,臉白得跟紙一樣,伸出的手不受控地抖成了篩糠,觸電般縮回去,踉蹌著倒退,差點撞翻後頭的人。
圍上來的人群像是捱了記無形的悶棍,齊刷刷往後縮了半步!
所有亂哄哄的叫罵聲戛然而止。
剛才還燒著的邪火,在這無聲無息、純粹由殺氣和威勢捲起的寒潮面前,跟紙糊的燈籠似的,噗地滅了。
每個人都覺著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心口像被冰爪子攥住,氣兒都喘不勻。
他們看著李驍,看著他深不見底、沒半點波瀾的眼睛,看著那截只露一寸卻彷彿能把什麼都劈開的刀口子,一種骨子裡對絕對力量和死亡的本能恐懼,攥住了每一個人。
李驍的目光,像支淬了冰的箭,越過人群,釘在那個拱火的混子臉上。
聲音不高,甚至有點沙,卻清清楚楚砸進死寂的空氣裡。
“你。”
刀尖微微抬了一寸,準準點著那混子的鼻尖。
“再放一個屁試試。”
沒狠話,沒高腔。
就平鋪直敘五個字,配著那截鎖死了目標的寒鋒,還有周身那股子凝成冰坨的殺意。
那混子如遭雷劈,兩腿一軟,“噗通”癱坐在地,褲襠下迅速洇開一片深色,騷臭味兒散開。
他嘴唇哆嗦著,牙磕得咯咯響,別說放屁,連個囫圇音兒都發不出,只剩篩糠似的抖和喉嚨裡恐懼的嗚咽。
死寂。
丙字區只剩風颳過帳篷的嗚咽,炭火偶爾的噼啪,還有地上那灘水漬旁牙齒打架的咯咯聲。所有兵都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喘,驚懼地盯著場子中間按刀而立的身影。
角落裡,王別駕那條狗張頭目臉上的笑早僵了,換成了抹難以置信的驚悸和深深的忌憚。
他下意識往後蹭了半步,把自己更深地藏進帳篷的陰影。
李驍的目光緩緩掃過噤若寒蟬的人群,在那幾袋粟米和粗麻布上停了一瞬,眼神紋絲不動。
他收回按刀的手,那截寒光悄無聲息滑回刀鞘,粗布重新掩上。
那股子讓人窒息的冰冷殺意也潮水般退去。
“老蔫巴。”
他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好像啥都沒發生過。
“東西歸置好,照我說的辦。”
說完,再不看任何人,轉身朝孫二狗養傷的角落走去。
背影在灰濛濛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孤直,也格外沉。
人群依舊僵立著,像凍住的泥胎。
恐懼慢慢褪了,剩下的是更深的茫然,臊得慌,還有一道看不見卻實實在在劈開了的深溝。
寒風吹過,捲起地上的雪沫子,打著旋兒,像給這無聲的戰場唱喪歌。
王頭目從陰影裡探出頭,眼神陰鷙地剜了一眼李驍的背影,又掃了掃地上尿了褲子的混子,狠狠啐了口唾沫,轉身鑽進了營帳縫裡。
火種沒滅,只是被更厚的冰殼子和更深的裂口蓋住了,等著下一回更邪性的爆燃。
帳篷破口處,能瞅見外頭鉛塊似的天,幾點寒星冷冷地眨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