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彷彿在品味著李驍此刻的處境,才繼續慢悠悠地說道。
“再者,我軍中早有鐵律,軍械製造,皆有法度可循,聞聽李軍將麾下所持之刀兵,鋒利異常,堅韌無比,迥異於朝廷制式軍械,此乃‘私募甲兵’!可有此事?”
他猛地提高聲調,帶著質問。
“此風若開,軍法威嚴何在?將士皆效仿私鑄利器,朝廷法度置於何地?!”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更加咄咄逼人。
“又聞李軍將與往來胡商,關係甚密,商隊物資進出營盤頻繁,賬目……可曾清晰,此中是否有‘資敵牟利’之嫌,軍使明鑑,此事關乎邊防安危,不可不察啊!”
他最後一句,是對著蕭嵩說的,語氣懇切,彷彿真是為國為民。
王別駕這番話,字字如刀,句句誅心!
將“出身卑賤”、“行事狠戾難制”、“私造軍械”、“交通胡商資敵”這幾頂足以壓死人的大帽子,一頂接一頂地扣了下來。
他身後的王氏家將們,眼神中的冰冷和威脅之意更濃了,如同實質的刀鋒架在李驍的脖子上。
帳內的空氣彷彿瞬間被抽乾,凍成了冰坨子。
其他將領和幕僚們,頭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自己縮排地縫裡。
誰都知道這是涼州李氏的王夫人在借題發揮,是構陷!
李驍的刀好,那是他手底下有能人,材料多是戰場上拼命繳獲的戰利品,或是用繳獲的皮毛、藥材跟那些走南闖北,鬼精鬼精的胡商公平換來的精鐵。
至於和胡商往來?
在這鳥不拉屎的河西邊陲,朝廷的補給十回有八回遲到短少,不靠這些胡商互通有無,弄點鹽巴、藥材、好鐵,弟兄們早就餓死凍死一大半了!
蕭嵩的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
他心裡跟明鏡似的,知道王別駕在放什麼屁。
他打心眼裡厭煩涼州李氏這種在軍中一手遮天,黨同伐異的跋扈勁兒。
李驍是個人才,是條能咬人的狼!
可是……蕭嵩的目光掃過王別駕那張看似平靜卻暗藏得意的臉,又掃過那幾個如狼似虎的王氏家將。
涼州李氏盤踞河西多少年了?
根深蒂固,枝繁葉茂!
為了一個李驍?
一個毫無根基,空有一身勇力的寒門軍將?
去跟涼州李氏徹底撕破臉?
值嗎?
李驍再能打,也只是他麾下一把鋒利的刀,而涼州李氏,卻能在朝堂上說一兩句話。
蕭嵩的目光再次落在李驍身上。
這個年輕人,從投軍那天起,身上就帶著一股子化不開的戾氣,對涼州李氏有著刻骨的仇恨,行事狠辣,手段果決,確實像一把雙刃劍,用得好傷敵,用不好,也容易傷己。
或許,藉此機會敲打敲打他,讓他收斂些鋒芒,懂得些“規矩”,也未必是壞事。
至於那些死傷兄弟的撫卹,唉,涼州李氏那邊,也得給個“交代”安撫一下。
這筆糊塗賬,只能先委屈活人了。
思慮再三,現實冰冷的考量壓倒了那一絲惜才之心和微弱的公道之念。
蕭嵩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在死寂的大帳裡顯得格外突兀。
他開口了,語調平淡得像在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公文:
“李驍所部,焚燬敵糧,斷敵歸途,功不可沒,當予嘉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王別駕,又落回李驍身上,話鋒也隨之一轉。
“然,趙別駕所慮,亦非全無道理。深入敵後,雖險中求勝,終是傷亡過巨,有失穩妥,確需深刻反思。”
他故意在“深刻反思”上加重了語氣。
“至於軍械形制、商賈往來之事……”
他拖長了調子,目光在李驍身上停留了片刻,“本使自會派遣得力之人,詳加核查,若無私弊,自然無礙,若有不法……”
他聲音陡然轉冷。
“軍法無情,絕不姑息!”
這番話,聽著四平八穩,實則陰險至極!
把李驍拿命拼來的功勞輕飄飄地打了個對摺,將“私募甲兵”、“交通胡商”這兩柄淬毒的利劍,明晃晃地懸在了李驍頭頂,隨時可能落下,斬斷他的一切!
更絕的是,對那堆積如山的屍體、對傷兵營裡哀嚎的弟兄、對那急需的撫卹,隻字未提!
彷彿那些血,那些命,都輕如鴻毛。
最後,蕭嵩彷彿才想起什麼似的,用一種近乎施捨的語氣補充道:“念在焚糧有功,此戰將士用命,著賞……錢百貫,帛二十匹,以慰辛勞。”
那語氣,像是在打發一群叫花子。
這個數字一出來,帳內眾人神色各異。
王別駕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冷笑終於化開了,變成了毫不掩飾的滿意。
他微微頷首,端起茶杯,愜意地呷了一口,彷彿在品嚐勝利的滋味。
他身後的王氏家將們,嘴角也勾起譏誚的弧度,眼神裡的得意幾乎要溢位來。
其他將領,有的面露不忍,微微搖頭;有的則事不關己,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的牛皮;還有的,目光閃爍,似乎在盤算著下一步如何站隊。
李驍,依舊單膝跪在那冰冷刺骨的地面上,頭顱低垂著,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沒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只有離他最近,守在帳門口的一個親兵,眼角餘光似乎瞥到,李驍按在膝蓋上的那隻手,手背上青筋如同虯龍般瞬間暴凸而起。
但他肩膀的線條,卻繃得前所未有的緊,前所未有的直,像一張被拉到極限、蓄滿了萬鈞雷霆的強弓,所有的力量都在那副看似平靜的軀殼裡咆哮、衝撞,卻又被他死死地、用盡全部意志力,壓在那條引而不發的弦上。
時間,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彷彿凝固了那麼一瞬,又彷彿無比漫長。
終於,李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竟無一絲波瀾!
沒有憤怒,沒有屈辱,沒有爭辯,甚至連一絲質問的衝動都沒有。
那雙眼睛,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寒潭,平靜得可怕,清晰地倒映著蕭嵩那張威嚴卻略顯僵硬的臉,也清晰地映出了趙別駕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得意。
“末將……”
李驍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大帳內凝滯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剛從冰窟窿裡撈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
“李驍……”
他再次垂下頭,對著蕭嵩的方向,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謝蕭軍使之恩,領命!”
他沒有再看帳內任何人一眼。站
起身的動作,因為牽動了右肩的傷口而顯得有些僵硬,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死水般的平靜。
他轉過身,挺直了那根彷彿永遠不會彎曲的脊樑,一步,一步,邁著沉穩得可怕的步伐,走出了這炭火熊熊,溫暖如春卻比戈壁寒風更刺骨百倍的中軍大帳。
厚重的帳簾在他身後落下,隔絕了兩個世界。
帳內,蕭嵩看著那落下的帳簾,李驍消失的背影彷彿還在眼前晃動。
一絲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蛇,悄然滑過心頭,但很快就被“大局已定”的輕鬆和現實的考量壓了下去。
他端起茶杯,掩飾性地喝了一口。
王別駕則徹底放鬆下來,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滿足嘆息。
在他們看來,一個沒有根基,又被涼州李氏這龐然大物死死盯上的武夫,又被自己親手敲斷了爪牙,還能翻起什麼浪花呢?
大局,終究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帳外,寒風更勁,捲起地上的雪沫子,抽打在臉上,如同刀割。
李驍走到親兵面前,伸出手。
親兵默默地將那柄用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斬機”橫刀遞到他手中。
當手指再次觸碰到那冰冷、堅硬、帶著獨特生命律動般的刀柄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寒感瞬間沿著手臂蔓延而上。
在這極致的冰冷觸碰下,竟一點點沉澱下來,凝練,壓縮,最終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底。
胸有驚雷滾蕩,面如古井無波。
他緩緩轉過身,最後看了一眼那燈火通明山象徵著權力與不公的中軍大帳。
眼神漠然,不帶一絲溫度,彷彿在看一塊路邊的石頭。
然後,他握緊了刀柄,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走向那片被悲憤,絕望和刺骨寒風籠罩的營地。
那裡,有他僅存的,願意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他必須揹負的血債如山,有他註定崎嶇坎坷的未來。
只要掌中這柄兇刃還在嗡鳴,只要胸中這口不平之氣未絕。
這盤棋,遠未到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