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勝業坊。
一座外門朱門緊閉,且裡面石獸森嚴的宅邸深處。
燻爐里名貴的瑞腦香悠然升騰,卻驅不散書齋內某種壓抑的粘稠感。
哥舒翰,這位以軍功顯赫,簡在帝心的隴右悍將,此刻並未著甲,只一身暗紫常服,靠坐在鋪著白虎皮的胡床上。
他面闊口方,濃眉下目光沉凝如淵,手指正捻著幾頁薄薄的信箋。
信箋上的字跡娟秀中透著狠辣,是涼州王氏的手筆。
字字句句,看了就讓人心煩,哪來這麼多,亂臣賊子。
李驍身居涼州司馬參軍,擅權跋扈,苛虐涼州軍民如奴;私募甲兵,其心叵測;更兼交通西域胡商,財貨往來詭秘,難保無資敵通蕃之嫌……
末了,是那個觸目驚心的請求,此獠不除,河西難安,望將軍念及同氣連枝,為朝廷除此隱患。
哥舒翰的目光在“通蕃”二字上停留片刻,嘴角牽起一絲嘲諷的笑。
他隨手將信箋丟進旁邊燒著銀霜炭的暖爐裡。
火舌猛地一捲,上好的薛濤箋瞬間焦黑蜷曲,化為幾縷帶著墨臭的青煙。
“蠢婦。”
他低哼一聲,聲音渾厚低沉,帶著位高權重的慵懶。
“刀子遞得這麼直白,當長安袞袞諸公都是瞎子?”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幾乎遮蔽了窗欞透入的光線。
但還是要籠絡地方士人之心,涼州李氏,太原王氏,亦不可冷落,就全了他的心吧。
不過能做到涼州司馬參軍,又姓李,思來想去也沒有皇親國戚,在外面做個小官。
那想必是那個涼州李氏的庶子,也不知道這麼針對他幹什麼,難道就因為身上有一半胡人血統嗎?
要知道夫蒙靈察,可是一個羌人吶。
踱到書案前,他提起一管紫毫,飽蘸濃墨,卻懸腕未落。
片刻,他落筆如飛。
不是私信,而是以他哥舒翰之名,直呈御史臺的一份“諮議”。
措辭嚴謹,引經據典,將王氏信中那些血淋淋的指控,巧妙地包裹上一層憂國憂民,整肅邊備的外衣。
核心只有一條:涼州司馬參軍李驍,行事酷烈,擅啟邊釁,更兼私募強兵,恐成尾大不掉之勢。
值此吐蕃犯邊、河西用人之際,當令其戴罪立功,勒令其速整本部兵馬,隨大軍出征石堡城!
以觀後效,再行定奪。
最後一筆落下,力透紙背。
哥舒翰擱下筆,拿起案頭一方小小的犀角鎮紙,輕輕壓在那份墨跡淋漓的“諮議”上。窗外,長安的暮鼓聲沉悶地傳來,一下,又一下,敲在庭院深深的積雪上。
………………
………………
…………
涼州,河西節度使府。
節堂內,蕭嵩的震怒如同風暴過境。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他鬚髮戟張,平日裡養尊處優的白淨面皮漲得通紅,一把抓起案上那份剛從長安六百里加急送來的御史臺彈劾文書,狠狠摜在地上。
沉重的卷軸砸在青磚上,發出砰然悶響,驚得侍立一旁的親衛校尉心頭猛跳。
文書攤開在地,哥舒翰那熟悉,帶著殺伐之氣的筆跡刺入眼簾。
彈劾的物件是李驍,但每一句“擅權跋扈”、“私募甲兵”、“動搖邊州”,都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蕭嵩這個河西節度使的臉上。
更別提那“勒令戴罪出征”的裁決,簡直是不將他放在眼裡,對他的人指手畫腳。
“哥舒翰!豎子安敢!”
蕭嵩胸口劇烈起伏,抓起手邊一個定窯茶盞就想砸,終究還是顧及體面,重重頓在案上,茶水潑濺出來,濡溼了華貴的紫袍袖口。
他感到一陣寒意升起。
這不是簡單的彈劾,這是長安對他蕭嵩掌控河西能力的質疑!
是哥舒翰那廝在借題發揮,把手伸進了他的地盤!
“去!立刻傳李元昊來!馬上!”
蕭嵩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校尉不敢怠慢,躬身領命,快步退出,留下蕭嵩一人在死寂的節堂內喘息。
他看著地上那份攤開的彈劾文書,彷彿看著一張催命符。
李驍,這頭他本想慢慢馴服的野狼,如今卻成了燙得足以將他烤熟的炭火。
必須丟出去,丟得遠遠的,丟到吐蕃人的刀鋒下去!
……………………
……………………
…………
李府,暖閣。
氣氛與節堂的震怒截然相反。
薰香暖融,紅燭高燒。
王氏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指尖捏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瑪瑙葡萄,唇邊噙著一絲志得意滿的笑意。
李承業侍立一旁,臉上是掩飾不住的亢奮,搓著手,來回踱步。
“母親,成了,長安那邊傳回訊息了,哥舒翰將軍果然出手了,御史臺的彈劾文書已經快馬送到蕭嵩案頭了,勒令那賤種戴罪出征石堡城!”
李承業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王氏慢條斯理地將葡萄送入口中,細嚼慢嚥,彷彿在品味無上美味。
她鳳眸微抬,瞥了一眼興奮的兒子,淡淡道。
“急什麼,不過是第一步,石堡城是什麼地方?那是絞肉磨坊,吐蕃人重兵把守的天塹,十個人填進去,能回來半個都是老天開眼。”
她放下銀籤,拿起絲帕輕輕擦拭嘴角。
“讓他去,讓他帶著他那點好不容易攢下的家當,統統填進那個死窟窿裡,屍骨無存,才是最好的歸宿。”
她眼中寒光一閃,語氣轉厲。
“李驍走了,他在涼州留下的那些爪牙,那些收攏的人心,就是無根的浮萍,承業,該你動手了,趁這機會,把那些礙眼的釘子,給我一顆顆拔乾淨,涼州,必須牢牢攥在我們手裡,明白嗎?”
李承業眼中閃過狠戾,重重點頭
“母親放心,兒子知道該怎麼做,定叫那傢伙的人,在涼州再無立錐之地!”
軍營,李驍的中軍帳。
燭火跳動,將帳內幾個沉默的身影拉長,投在粗糙的帳壁上,如同幾尊凝固的石像。
李驍坐在主位,腰背挺得筆直。
案上攤開的,是一份謄抄,墨跡尚新的彈劾文書抄本。
每一個字都足以讓人夷三族。
擅權跋扈、私募甲兵、通蕃嫌疑、戴罪出征…………
長安的刀子,終究還是藉著王氏的手,裹挾著哥舒翰的威勢,狠狠劈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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