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死寂。
孫二狗額角青筋暴起,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喉嚨裡滾動著壓抑的低吼。
“反他孃的,什麼狗屁御史臺,什麼哥舒翰,分明是那毒婦在背後捅刀子,旅帥,咱們……”
他猛地抬頭,眼中佈滿血絲,後面的話被李驍冰冷的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
老蔫巴佝僂著背,眉頭擰成一個死結,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憂慮。
“抗命,就是坐實了罪名,涼州城裡那些等著落井下石的,立刻就能撲上來把咱們撕碎。可去石堡城……”
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但那沉重的嘆息已道盡一切——九死一生。
只有獨眼老兵,抱著他那把破舊斬馬刀,靠在帳柱的陰影裡。
他那隻渾濁的獨眼半開半闔,彷彿在打盹,聲音卻像鈍刀刮過朽木,清晰地刺破帳內的死寂。
“戴罪立功?嘿,說得真好聽。不過是拿咱們的骨頭,去填他哥舒翰和蕭嵩的功勞簿,拿咱們的血,去染紅那些貴人的官袍子。”
他抬起眼皮,那隻獨眼在昏暗中閃著幽冷的光,精準地落在李驍按著腰間粗布刀柄的手上。
李驍的手背上,青筋如虯龍般根根暴起。
那柄包裹在粗布下的“斬機”,隔著布料傳來一陣陣強烈的悸動。
刀柄處鑲嵌的綠松石,在粗布的遮掩下,正散發著幽幽,時明時暗的綠芒,一股冰冷暴戾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氣,絲絲縷縷地順著他的掌心,試圖點燃他胸腔裡,那團焚天的怒火和不甘。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般灌入肺腑,強行將那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咆哮和殺意壓了下去。
手指緩緩鬆開刀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慢慢平復。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帳中每一個心腹的臉,那眼神深不見底,只剩下一種淬火後,令人心悸的冰冷堅硬。
“軍令如山。”
李驍的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
“抗命,死路一條,去石堡城,未必就死。”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
“翼青營的底子,不能散,孫二狗、老蔫巴,還有我們最老的那批兄弟,和新招計程車兵,點齊。”
對外,就說是我的‘罪兵營’,隨扈戴罪。
對內,他目光掃過眾人。
“我們自己的刀把子,必須握在自己手裡!”
“老兵。”
李驍的目光轉向陰影裡的老兵,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走之前,把那個‘舌頭’處理乾淨,手腳要快,要乾淨得像戈壁上的風。一點灰,都不能留下。”
他指的,是那個掌握著王氏通蕃鐵證的粟特商人。
這個人活著,是懸在王氏頭頂的刀,也是隨時可能引火燒身的火種。
現在,這把刀不能留了,必須在他離開涼州這個漩渦前徹底消失。
他那隻獨眼在黑暗中微微閃爍了一下,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只是抱著刀,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軍帳。
……
夜,涼州西市,靠近城牆根最偏僻的一處貨棧後院。
空氣裡瀰漫著劣質羊脂和皮革的混合怪味。
一間低矮的土坯房內,油燈如豆,光線昏暗。
那個被秘密關押了許久的粟特商人蜷縮在角落的乾草堆上,身上裹著一塊髒汙的羊毛毯。
他原本精明的眼睛此刻深陷,佈滿血絲,臉上是長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和驚恐。
門軸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
粟特商人如同驚弓之鳥般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巨大的恐懼。
他看到了門口無聲無息出現的那個身影,佝僂,獨眼,懷裡抱著一把破舊的刀。
正是那個在城隍廟後巷,如同噩夢般摧毀了他所有抵抗的老兵。
“不……不要殺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我……”
商人驚恐地往後縮,語無倫次,毯子滑落在地也渾然不覺。
老兵沒有說話。
他甚至沒有看那個驚恐的商人。
他慢吞吞地走進來,反手輕輕掩上那扇破舊的木門,動作自然得像只是進來避避風。
他走到油燈旁,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捻了捻那跳動的微弱燈芯。
燈火猛地搖曳了一下,光線驟然暗淡,幾乎熄滅,只剩下豆大的一點昏黃光暈,將他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駁的土牆上。
就在這光線明滅轉換的瞬間,他動了。
沒有拔刀,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他佝僂的身影如同被風吹動的枯葉,輕飄飄地一旋,便已鬼魅般貼近了牆角。
那隻如同鳥爪般枯瘦的手,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帶著一股刺骨的陰風,精準無比地扣住了商人拼命後仰的喉嚨。
“呃……”
商人的眼珠瞬間凸出,喉嚨裡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而絕望的“嗬”聲。
那隻枯手看似無力,卻蘊含著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間捏碎了喉嚨。
阿爺的手一觸即收。
商人凸出的眼睛死死瞪著虛空,身體軟軟地癱倒下去,像一袋被抽空了骨頭的爛肉,重重砸在乾草堆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
他的頭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
老兵看都沒看地上的屍體。
他走到油燈前,再次伸出手指,輕輕一捻燈芯。火苗“噗”地一聲重新亮起,恢復了原先的跳動。
他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身影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中,消失不見。
土坯房裡,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嗶剝聲,和牆角那具迅速冰冷的屍體。
濃重的血腥味,開始悄然瀰漫。
軍營轅門外。
天剛矇矇亮,戈壁的寒風如同刀子般刮過。
李驍一身玄色戎裝,外罩扎甲,腰懸那柄用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斬機”。
孫二狗、老蔫巴等數百名被挑選出來的翼青老卒,人人披甲持械,沉默地牽馬肅立。
寒風捲起沙塵,抽打在他們的臉上、甲冑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李驍最後看了一眼涼州城那在晨曦中顯得模糊而高大的輪廓,目光冰冷,沒有任何留戀。
他翻身上馬,動作乾脆利落。
“走。”
一個字,平淡無波。
馬蹄踏破清晨的寂靜,捲起一路煙塵。
隊伍如同一條沉默的玄色鐵流,向著東方,向著那片註定要用血肉染紅的石堡城方向,滾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