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唐朝的政治核心。
大明宮,含元殿。
如龐大蟄伏巨獸的輪廓,沉重的宮門緩緩開啟,露出其內深不見底的空間。
空氣中裹挾著濃郁的龍涎香撲面而來,卻壓不住那股瀰漫在巨大殿宇內,幾乎令人窒息的緊張。
殿內金磚鋪地,真是一片富麗堂皇之感,其雕樓玉砌,黃金浮雕。
倒映著兩側如雕塑般肅立的文武百官。
紫袍玉帶,緋袍金魚袋,代表著帝國權力中樞的服色,此刻都收斂了光彩,只剩下凝重。
殿陛之上,九龍御座高踞,冕旒的垂珠在李隆基面前微微晃動,遮擋了皇帝此刻的神情,但那股無形的威壓,沉沉壓在每個人的肩頭。
殿前金吾衛甲冑鮮明,長戟如霜林,銳利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角落,確保這帝國的威嚴。
唯有遠處宮漏單調的滴答聲和殿外風吹旗幡的獵獵聲,撕扯著這片死寂。
一陣粗獷的腳步聲傳來。
吐蕃贊普特使,昂日朗,身披華麗的雪豹皮裘,頭戴嵌著巨大綠松石的金冠,闊步踏入殿中。
他無視兩側文武投來的或敵視或審視的目光,徑直走到御階之前,深陷的眼窩裡閃爍著桀驁的光芒。
他操著生硬的唐語,聲音洪亮卻帶著刻意的刺耳。
“天可汗陛下!”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聽來眾人都或多或少覺得諷刺,既然如此,尊重,為何還屢屢犯禁邊疆。
“我奉神聖贊普之命,前來質問大唐,西極之地,乃我吐蕃高原之神賜予子民的聖地,爾等唐軍,屢次三番,如同貪婪的鬣狗般覬覦、侵犯,這是對神靈的褻瀆,對貴族的侮辱!”
他從懷中取出一卷鑲嵌著犛牛角的羊皮,雙手高舉過頭,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儀式感。
“此乃我贊普親筆國書,大唐必須立即停止挑釁,撤出石堡城周邊所有兵馬,否則。”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目光掃過龍椅上的身影。
“我高原十萬雄兵的鐵蹄,必將踏碎隴右,讓長安也感受高原神山的怒火!”
“放肆!”
一聲壓抑著雷霆之怒的斷喝,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含元殿頂!
李隆基猛地從龍椅上站起,冕旒的玉珠劇烈碰撞,發出清脆的碎響。
他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目光穿透垂旒,死死釘在昂日朗身上。
“石堡城!”
“自太宗皇帝起,便是我大唐之地,爾等蠻夷,竊據此河西鎖鑰,威脅商路,屠戮邊民,竟敢在此顛倒黑白,妄稱神賜,還敢在朕的面前,咆哮威脅?”
他胸膛起伏,顯然被這赤裸裸的挑釁和“神賜之地”的宣稱深深刺痛。
他需要的不只是一個戰略要地,他需要一場足以震懾四夷,彰顯“開元全盛”煌煌天威的勝利。
石堡城,這個盤踞在帝國西北邊境的毒瘤,必須被剜除,而且必須是以雷霆萬鈞之勢剜除。
“陛下聖明!”
兵部侍郎李禕幾乎是搶在皇帝話音落下的瞬間,一步跨出班列。
他聲音激昂。
“吐蕃蠻夷,猖狂至此,藐視天威,若不施以雷霆手段。”
何以彰顯我大唐國威?
何以震懾四方不臣之邦?
石堡城一日不克,河西走廊便一日不得安寧!
此城關乎國運,關乎陛下天威!
臣李禕,懇請陛下速遣大將,提雄兵,踏平石堡城!
揚我國威,雪此奇恥!
他的話語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立刻引燃了殿中一批主戰派官員的情緒。
附和之聲此起彼伏,矛頭直指吐蕃的囂張,強調著攻克石堡城對於帝國和河西安全的重要性。
戰略的殘酷代價,在皇帝被激起的征服欲和朝堂的群情激憤下,被刻意地模糊了。
一片慷慨激昂的主戰聲浪中,武將班列之首,一個高大沉穩的身影顯得格外沉靜。
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身著深緋色官袍,面色如古井無波,深邃的眼眸裡看不出絲毫波瀾。
石堡城?
那地方他太熟悉了。
萬仞絕壁,猿猴難攀,僅容一人透過的羊腸小道蜿蜒在懸崖之上,吐蕃守軍佔據絕對地利,滾木礌石箭矢如同懸在頭頂的死亡之河。
每一次強攻,都意味著用無數大唐健兒的血肉去填平那道天塹。
他知道皇帝想要什麼,更知道此刻說什麼才是徒勞。
當李隆基那飽含威壓與期許的目光,最終牢牢鎖定在他身上時,哥舒翰深吸一口氣。
那口氣息冰冷,帶著長安冬日特有的乾燥和塵埃味。甲葉隨著他跨步出班的動作發出沉悶而清晰的鏗鏘聲,瞬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哥舒翰垂首肅立,單膝跪在冰涼的金磚上。
偌大的殿內,彷彿此刻只剩下御座上的李隆基,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大宦官高力士,以及他自己。
“愛卿。”
李隆基的聲音響起,比在朝堂上低沉,卻蘊含著更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牢牢釘在哥舒翰身上。
“吐蕃蠻夷,辱朕太甚,那昂日朗,區區一使,竟敢在朕的含元殿上,咆哮威脅,石堡城,就是紮在朕心口的一根刺,一日不拔,朕一日不得安枕!”
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
“朕要你,哥舒翰,不惜一切代價,給朕拿下石堡城,要快,要勝得漂漂亮亮,讓天下人看看,讓吐蕃蠻夷看看,朕的大唐,是何等的煌煌天威,朕的將士,是何等的勇猛無雙,要讓那插滿我大唐的龍旗!”
每一個“朕”字,都重逾千鈞,敲打在哥舒翰的心頭。
哥舒翰抬起頭,迎著皇帝灼熱的目光,聲音沉穩而清晰地響起。
“陛下,臣深知聖心。”
“然石堡城地勢之險,實乃臣生平僅見,懸崖壁立千仞,路徑狹窄如線,僅容一人側身,吐蕃守軍居高臨下,以逸待勞,滾木礌石,箭如飛蝗,皆從天而降,我軍仰攻,無異於以血肉之軀,逆流衝擊瀑布,強攻之下,傷亡恐難以計數,恐非數萬健兒之血不能染紅那石壁。”
他試圖用最直白的語言,描繪出那地獄般的場景,喚醒皇帝哪怕一絲對代價的考量。
“朕知道難!”
李隆基猛地一揮手,粗暴地打斷了哥舒翰的話,臉上閃過一絲不耐。
“不難,何以彰顯我大唐將士的英勇氣概,何以震懾那些心懷叵測的不臣之徒,死傷,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朕給你調撥糧秣軍械,許你徵調隴右、河西之精銳,要什麼,你只管開口,朕只要結果。”
彷彿糧秣軍械和士兵,只是可以隨意揮霍的數字。
他身體重重靠回椅背,伸出食指,指向哥舒翰,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一個月,哥舒翰,朕只給你一個月,一個月內,朕要在石堡城頭,看到我大唐的旗幟高高飄揚,否則…………”
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威脅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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