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的心徹底沉了下去,沉入了無底的冰窟。最後一絲僥倖也熄滅了。
皇帝已被“天可汗”的虛榮和吐蕃的挑釁徹底點燃,任何理性的聲音都會被視作怯懦和抗命。
他重重地以頭觸地,發出沉悶的叩響,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
“臣,哥舒翰,領旨,必竭盡心力,肝腦塗地,攻克石堡,以報陛下天恩浩蕩!”
高力士一直低垂的眼簾微微抬起一絲縫隙,渾濁的老眼在哥舒翰叩首領命的瞬間,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悲憫,隨即又迅速隱沒在恭順之下。
他侍奉這位帝王太久,皇帝已然昏聵,太明白這輕飄飄的“一個月”期限背後,將是多少條鮮活的生命被碾碎在石堡城下的絕壁之間。
朝會散去的餘威,在紫宸殿內凝結成更沉重的壓力。
這裡少了含元殿的宏大喧囂,多了幾分精緻下的肅殺。
紫檀木御案上奏章堆積如,金獸香爐吞吐著昂貴的龍涎,卻驅不散瀰漫在空氣裡的緊繃。
哥舒翰退出紫宸殿,行走在漫長而空曠的宮道上。
正午的陽光透過高聳的宮牆,投下冰冷的光斑,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讓他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
他想起涼州快馬送來的那份彈劾文書,想起關於那個叫李驍的年輕旅帥的傳聞,在野馬灘、斷刃崖的悍不畏死,以及那柄據說能斬斷精鐵、飲血生光的妖異橫刀“斬機”。
一個被貼上“擅權”、“通蕃”標籤,被家族和上司聯手推向死地的“罪將”。
一個冷酷的笑容在哥舒翰嘴角浮現。
“兇刃斬硬骨。”
他低聲自語,聲音消散在空曠的宮道里。
“李驍?正好,這樣的瘋子,就該用在石堡城這樣的絕地,死了,是替朝廷清除一個麻煩;若是活下來,那便是能撕開吐蕃人鐵壁的一把好刀。”
長安城的白晝與黑夜,如同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當宮廷的肅殺餘韻未消,西市卻已迫不及待地披上了繁華的霓裳。
華燈初上,人聲鼎沸。
來自西域的駝隊卸下沉重的貨箱,散發出異域的濃烈氣味。
胡商的店鋪裡,玻璃器皿流光溢彩,波斯地毯花紋繁複,大食寶刀寒光懾人。
酒肆中飄出烤羊肉的焦香和濃烈的酒氣,伴隨著胡姬們急促的鼓點和旋舞時清脆的腳鈴聲,交織成一曲浮華喧囂的盛世樂章。
然而,在這虛假的繁華表皮之下,暗流在朱門緊閉的府邸深處洶湧奔騰。
哥舒翰的府邸燈火通明,氣氛卻凝重得如同大戰在即。
巨大的隴右山川地理沙盤佔據了正廳中央,石堡城的位置被特意用醒目的硃砂標記出來。
哥舒翰褪去了朝服,只著一身便於行動的勁裝,眼神銳利如刀,掃視著沙盤上每一道山樑,每一條河谷。
他語速極快,一道道命令被快速發出。
“八百里加急,傳令鄯州、廓州、河州諸軍,所有能戰之兵,火速向石堡城東八十里集結,違期者,軍法從事!”
“清點所有府庫,雲梯、攻城槌、弩車、火油罐、箭矢,我要準確數目,工匠營日夜輪值,修復破損器械,趕製雲梯鉤索!”
“徵發隴右、河西民夫,以州為單位,十五丁抽一,告訴他們,這是皇命,運送糧秣輜重,若有延誤,州縣主官提頭來見。”
“放出‘夜不收’,挑最好的斥候,五人一隊,喬裝滲透,我不要聽大概,我要知道石堡城的情報,告訴他們,用命去換訊息,能帶回來的,重賞,回不來的,撫卹加倍!”
廳內將領幕僚們屏息凝神,飛快記錄著命令,空氣中只剩下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和哥舒翰低沉而有力的聲音。
石堡城的陰影,已經籠罩在這座府邸的每一個角落。
與此同時,宰相李林甫的府邸深處,書房內只點著幾支牛油巨燭,光線昏黃搖曳,將人影拉長扭曲在牆壁上。
李林甫端坐在太師椅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貔貅,眼神在燭光下顯得深不可測。
“哥舒翰,這次是接了塊燙手的烙鐵啊。”
李林甫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慢條斯理的陰冷。
“石堡城?嘿嘿,那是塊能把老虎牙都崩碎的硬骨頭,他倒是有膽氣。”
他放下玉貔貅,指尖輕輕敲擊著紫檀桌面。
“讓我們的人,眼睛放亮點,手腳放勤快點,仗,總是要打的,打得越狠,損耗,自然也就越大。”
他刻意加重了“損耗”二字,像毒蛇吐信。
侍立一旁的心腹立刻心領神會,躬身道。
“相爺放心,督戰隊和轉運司那邊,我們的人已經安排妥當,每一筆糧秣消耗,每一份傷亡名冊,都會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記錄損耗,不是為了體恤士卒,而是為了在必要時,成為插向哥舒翰後背的尖刀。
告他一份,貪墨軍餉,浪費錢財的罪名。
李林甫微微頷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精光。
“還有,塞幾個人進去,哥舒翰軍中,總不能都是鐵板一塊,石堡城下,屍山血海,正是‘建功立業’的好地方。”
安插釘子,攫取可能的戰功,或是在關鍵時掣肘,這才是他的目的。
涼州,李府那間暖閣內,王氏捏著剛剛收到長安密報,臉上綻放出近乎癲狂的笑容。
“好!好!好!”
她連說三個好字,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皇帝震怒,哥舒翰掛帥,石堡城必有一場屍山血海,李驍小賊,你的死期終於到了,石堡城下,萬仞絕壁,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她猛地起身,疾步走到書案前,幾乎是用搶的抓起筆,蘸滿濃墨,在一張特製的薄韌皮紙上飛快書寫,字跡因興奮而顯得潦草猙獰。
“務必使其編入首攻‘跳蕩’死士之列,名單:李驍為首,其心腹必須一個不漏,事成之後,王氏必有重謝。”
她將信紙捲起,喚來最心腹老僕,將密信塞入他手中。
“快馬,日夜兼程,送到哥舒翰大營,親手交給行軍司馬王大人,還有,把這份勞軍物資清單也帶去,就說是涼州李氏的一點‘心意’。”
西市喧囂的酒肆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粟特老胡商獨自啜飲著一杯渾濁的葡萄酒。
一隻灰撲撲的信鴿悄然落在他手邊的窗欞上。
他熟練地解下鴿腿上的細竹管,倒出一小卷用密語寫就的薄紙。
藉著昏暗的燈光,他快速瀏覽,眉頭越皺越緊。
“石堡城,增兵三千,皆為噶爾衛隊精銳,囤積了大量火油和毒箭。”
情報簡短而致命。
他嘆了口氣,將紙條湊近燭火,火苗瞬間吞噬了這些染血的訊息。
他望向西北方向,眼前浮現出那個在涼州鷹揚戍與他簽下,豪賭契約的年輕旅帥,李驍。
那小子身上有股狠勁,像戈壁灘上的野狼。
可惜,他搖了搖頭,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石堡城是十死無生的絕地,再好的刀,投入那血肉磨盤裡,也只會變成廢鐵。
他的投資,怕是要血本無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