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度使蕭嵩也收到了哥舒翰求援的訊息,他的心情同樣複雜難言。
一方面,他絕不希望看到王忠嗣立下攻克石堡城這等不世之功,這對他本人的地位是巨大的威脅,但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哥舒翰若真的全面潰敗,吐蕃兵鋒下一個指向的就是他的河西,屆時局面將不可收拾。
他捻著鬍鬚,沉吟良久,最終打定主意,拖。
只要朝廷調令不明,他就按兵不動,或者只象徵性地派點老弱病殘應付了事。
無論如何,本部精兵,絕不能輕易離開河西。
長安的爭論持續了整整一天。
玄宗皇帝被各種聲音吵得頭痛欲裂。
最終,對石堡城象徵意義的執著,對戰爭失敗的恐懼,壓倒了對太子一系坐大的擔憂。
又或者,李林甫私下裡的某些“建議”,讓王忠嗣立下軍令狀,限時克城,起了作用。
決心既下,便不再猶豫。
“傳旨!”
玄宗皇帝的聲音帶著疲憊,卻異常堅決。
“河西節度使王忠嗣,公忠體國,勇略無雙,著即率本部精騎步卒,星夜兼程,馳援隴右石堡城前線,一應軍需,沿途州縣務必全力保障,不得有誤,抵達後,即受隴右節度使哥舒翰節制,務必竭盡全力,早日克復石堡,揚我國威,欽此!”
旨意很快擬好,用了皇帝最緊急的印信。
一名宦官使者接過聖旨,在一隊精銳禁軍的護衛下,馬不停蹄地衝出長安城,向著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訊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向各方。
哥舒翰在石堡城外的中軍大帳裡,接到了朝廷准奏並已發出調令的通報。
他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但另一半卻提得更高,王忠嗣來了,若再打不下,所有的罪責和皇帝的怒火,將由他們兩人共同承擔,再無任何轉圜餘地。
他下令各部轉入守勢,鞏固陣地,全力救治傷員,補充箭矢滾木,等待援軍。
軍營裡的氣氛依舊壓抑,但一種絕望中透出些許期盼的複雜情緒開始蔓延。
士兵們默默擦拭武器,修補鎧甲,眼神偶爾會望向東方。
督戰隊和轉運使的官員們,記錄得更加勤快了,他們的目光更加深邃,彷彿在評估著下一輪可以填入多少消耗。
石堡城上的吐蕃守軍,也發現了唐軍的變化。
攻勢停止了,唐軍大營似乎轉入了一種詭異的寧靜。
守將不敢大意,判斷唐軍要麼是力竭休整,要麼是在等待援兵。
一邊下令加固城防,救治傷員,儲備更多的滾木礌石,一邊派出更多的斥候,試圖探查唐軍的真實意圖,同時也向邏些送去了更緊急的求援信,雖然他知道希望渺茫。
在唐軍大營偏僻的一角,那頂收容著李驍和最後幾名倖存者的帳篷裡,死亡的氣息曾經無比濃重。
沒有人說話,一種劫後餘生的麻木和沉寂籠罩著這裡。
帳外偶爾傳來士兵巡邏的腳步聲和遠處工匠修補器械的敲打聲。
一種山雨欲來前的短暫平靜,瀰漫在整個軍營。
………………
………………
河西,涼州。
節度使府邸內,氣氛凝重。王忠嗣跪在地上,聽完了宦官使者宣讀的聖旨。
他的面容如同石刻,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波瀾。
使者宣旨完畢,又皮笑肉不笑地補充了幾句。
“王將軍,陛下的期望可是深重啊,石堡城乃陛下心頭之患,哥舒翰將軍那邊已是萬分艱難,這才不得不請您出馬,還望將軍體恤聖心,早日奏凱。”
王忠嗣叩首接旨。
“臣,王忠嗣,領旨謝恩,必當竭盡全力,以報陛下。”
使者滿意地點點頭,被引去休息。
使者一走,王忠嗣的幕僚和部將立刻圍了上來,人人面帶憂憤。
“大帥,此去分明是陷阱,哥舒翰啃不下的硬骨頭,卻要您去啃老勝了,功績是他的,陛下猜忌更甚;敗了,所有罪責都是您的!”
“河西防務緊要,豈能輕易抽調主力,萬一吐蕃聲東擊西,如之奈何?”
“朝廷明顯是聽信讒言,這是要把您往火坑裡推啊,大帥,不如以糧草不繼,士卒需要休整為由,暫緩出兵。”
王忠嗣抬起手,制止了眾人的勸諫。
他的目光掃過這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部下,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諸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聖旨已下,君命如山倒,石堡城並非哥舒翰一人之事,乃關乎大唐國威,關乎邊境萬千百姓安危,我王忠嗣受國厚恩,豈能因個人得失而畏縮不前,縱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亦當往矣。”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斬釘截鐵。
“不必多言,點兵,我的親軍全部,再調朔方,河東善攻之精騎步卒各三千人,攜帶三月糧草,最精良的攻城器械,明日黎明,誓師出征!”
眾將見他心意已決,知道再勸無用,只能抱拳領命。
“遵令!”
整個河西節度使府立刻像一架龐大的戰爭機器,高速運轉起來。
傳令兵飛馳而出,軍營中號角連營,士兵們迅速集結,擦拭鎧甲,磨利刀槍,檢查弓弩,輜重營忙著裝運糧草和器械。
一股肅殺之氣籠罩了涼州城。
次日黎明,天色微熹。
涼州城外,大軍雲集。
黑色的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刀槍如林,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王忠嗣一身玄甲,立於陣前,目光沉靜地掃過眼前這支精銳的軍隊。
他沒有過多的話語,只是拔出佩劍,直指西方。
“出發!”
鋼鐵洪流開始移動,沉重的腳步聲和馬蹄聲震動著大地,向著,被血染紅的石堡城方向,滾滾而去。
而在石堡城前線,短暫的休戰期即將結束。
哥舒翰登高遠望,東方天際,依舊空無一物。
但他知道,決定最終命運的力量,正在路上。
李驍在帳篷裡,艱難地嘗試活動手指,試圖握住枕邊那柄再次沉寂下去的橫刀。
陰雲低垂,壓在整個戰場上空。
殘陽如血,將巍峨卻殘破的石堡城染上一片淒厲的紅色。
死寂之中,醞釀著下一場更加狂暴的血雨腥風。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石堡城。
等待,變得無比漫長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