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青年將領,騎著一匹瘦骨嶙峋的劣馬,動作也明顯透著僵硬。
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時刻警惕地掃視著道路兩旁的山林與曠野,彷彿隨時會有冷箭從中射出。
這便是新晉“仁勇校尉”李驍和他的翼青營殘部。
與身後那座吞噬了數百弟兄生命的石堡城相比,眼前日漸寬闊平坦的官道和漸增的行人車馬,竟顯得有些不真實,宛如隔世。
路途漫長而艱辛。
傷口的疼痛,以及對長安未知前途的憂慮,折磨著每一個人。
夜間宿營荒野破廟或驛站角落時,李驍常被噩夢驚醒,夢中是懸崖上墜落的袍澤,是吐蕃人猙獰的面孔、是“斬機”刀妖異的綠光。
他總會下意識地摸向枕邊的刀,感受那布條下冰冷的刀柄,才能稍稍安心。
老蔫巴則帶著兩個傷勢稍輕的弟兄,日夜輪流看護孫二狗等人,用沿途採集的草藥勉強處理傷勢,用水囊一點點潤溼他們乾裂的嘴唇。
沿途的百姓對他們這支隊伍指指點點,有好奇,有憐憫,也有見識多的老者。
從他們殘破的軍服和身上的煞氣認出是剛從前線下來的,隔著一段距離,鄭重地躬身行禮,甚至有幾個鄉老顫巍巍地送來一籃子粗麵餅和幾個雞蛋。
這些微小的善意和那些敬畏的目光,讓隊伍中還清醒計程車卒們下意識地挺直了些腰板。
卻又因身上的傷痛和擔架上同伴痛苦的呻吟而迅速萎靡下去,最終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麻木疲憊與一絲混雜著苦澀的榮耀感。
終於,巍峨的長安城牆如同巨龍般伏臥在天際線上,在夕陽下泛著恢宏的金色。
城樓高聳,旌旗招展,一種無形,令人窒息的帝都威壓撲面而來。
在城外接官亭,兵部一名員外郎帶著幾名胥吏已等候多時,臉上帶著例行公事的淡漠。
那員外郎身著淺綠色官袍,面容白淨,看著這支更像是從地獄逃出來的殘兵敗將,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程式化地拱了拱手,態度帶著京官,居高臨下的疏離與不耐。
核驗身份文書,清點人數,記錄傷情,胥吏的筆在紙上沙沙作響,語氣平淡地詢問著各種細節,彷彿在清點貨物。
員外郎對李驍“仁勇校尉”的散官身份和哥舒翰加蓋大印的報捷文書並無異議,但當他的目光掃過擔架上昏迷不醒,渾身散發著藥味和腐肉味的孫二狗等人時,語氣變得有些微妙和推諉。
“李校尉,按制,傷員的撫卹和賞賜自有章程,兵部會按名冊核實後發放,至於醫治之事,驛館附近亦有醫館可去,價錢倒也公道。”
他的暗示很清楚,朝廷的賞賜和撫卹會按規矩來,但額外的照顧、尤其是耗費巨大的診治,沒有。
邊軍的命,在長安官看來,似乎並不那麼值錢。
李驍的左手猛地握緊,臂上的傷處因此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刺痛,這股疼痛反而讓他壓下了心頭驟然竄起的,幾乎要催動“斬機”刀嗡鳴的暴戾火氣。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平穩卻帶著沙場帶來,不容置疑的鐵血力度。
“有勞員外郎,然我等為國征戰,弟兄傷重若此,非尋常江湖郎中所能治,在下懇請兵部行文,準我等重傷弟兄入太醫署診治,此乃陛下天恩曾允諾於邊軍將士之事,哥舒節度使報捷文中亦有提及,還望員外郎體恤下情,代為呈請。”
那員外郎似乎沒料到這個看起來半死不活的邊軍校尉如此堅持。
且抬出了皇帝和節度使,面色略顯不豫,卻又不敢直接駁回,只得含糊地應了一聲。
“此事,非同小可,需按流程上報,容後再議,且先安頓下來再說。”
便算是打發過去。
透過高大森嚴的城門洞,長安的繁華與喧囂如同滔天巨浪般撲面而來,瞬間將這支渺小的隊伍吞沒。
朱雀大街寬闊筆直,足以容納十數匹駿馬並行,路面平整如砥;東西兩市人聲鼎沸,各色商品琳琅滿目,胡商漢賈雲集;坊牆之內不時傳出悠揚的絲竹聲與隱約的歡笑。
這幅極致的盛世畫卷,對於剛從屍山血海,斷壁殘垣中爬出來的李驍和他的部下而言,光怪陸離得近乎虛幻,充滿了刺眼的色彩和令人不安的活力。
巨大的落差感猛烈衝擊著每一個人,他們牽著瘦馬,抬著擔架,沉默地行走在這片洶湧的繁華之中,彷彿一群誤入仙境的孤魂野鬼,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兵部指定的驛館位於長安城金光門內附近一處略顯偏僻的坊角,條件簡陋,屋舍低矮潮溼,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黴味。
但總算有了一個可以暫時遮風擋雨的落腳點,相較於荒野破廟,已是天堂。
安頓下傷員後,李驍立刻掏出所剩無幾的銅錢,催促驛丞代為儘快尋訪靠譜的醫者,又派傷勢稍輕,為人穩重的老蔫巴拿著兵部的文書,再次前往皇城方向的兵部衙門催促太醫署之事。
次日,李驍換上一身稍乾淨的軍中舊袍,獨自一人前往皇城腳下的兵部衙門辦理正式的功績勘驗與賞賜領取手續。
衙門裡人頭攢動,各軍各道因功入京的軍官、胥吏、懷揣各種文書的人擠滿了廨房院落,空氣中瀰漫著紙張、墨汁、汗水和一種焦灼等待的氣息。
流程繁瑣至極,文書堆積如山。
李驍按規矩遞上文書,便被一名面無表情的小吏隨手一指,告知在一旁廊下等候叫名。
這一等便是大半日。
他倚著冰冷的廊柱,聽著周圍其他軍官的交談。
有人高談闊論,唾沫橫飛地吹噓戰功,如何斬將奪旗,也有人面色焦慮,低聲抱怨吏部考功司或兵部職方司辦事拖拉,索要好處。
偶爾,他能聽到“石堡城”三個字飄入耳中,伴隨著幾道投來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好奇,有審視,有難以置信,甚至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輕蔑與嫉妒。
隱約間,他似乎聽到有人在不遠處低聲議論。
“瞧見沒?那個,便是那個李驍?”
“說是石堡城第一個爬上去的,勇猛得不像人。”
“哼,涼州來的蠻子,聽聞是混血,在老家就惹事生非。”
“勇猛?我看是煞氣重,部下死傷殆盡,就他活下來,還升了官,嘖嘖。”
這些零碎惡毒的話語像冰冷的毒針,悄無聲息地刺入他的耳中。
他頓時明白,涼州那邊,王氏的汙水,已經先他一步,透過某種隱秘的渠道,潑到了長安,試圖在他還未站穩腳跟時,就先汙了他的名聲。
他依舊沉默地站著,如同一塊被遺忘在角落裡的石頭,唯有左拳在袖中悄然握緊。
直到日頭偏西,一名胥吏才慢悠悠地拿著文書出來,拖長了聲調叫到他的名字。
“哪個是隴右來的仁勇校尉李驍,過來畫押!”
李驍走上前。
那胥吏翻看著他的文書,眼皮也不抬,拖長了聲調,帶著一種刻意刁難的懶散。
“李校尉?石堡城先登之功,斬首多少?哦,自己沒記錄,部下傷亡,嘖,這賞賜和撫卹的數額,還需再核計核計,尤其是那幾個重傷的,能否算作戰功,尚需時日。”
他的話未說完,李驍一直壓抑的怒火與殺意終於找到了縫隙。
他並未咆哮,只是上前一步,左手猛地按在對方案几之上,身體前傾,那雙經歷過無數次生死搏殺,淬鍊得如同寒冰深淵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名胥吏。
一股沙場特有,冰冷而暴戾的煞氣如同實質般瞬間瀰漫開來,廨房內的溫度彷彿都驟降了幾分,旁邊幾個原本漫不經心的胥吏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某與麾下將士,在石堡城血戰之時,攀懸崖,擋滾木,面對數倍之敵,用命去填那條通往城門的路時,你在何處?”
李驍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冷的鐵珠砸落地面,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不容置疑的壓迫力。
“功,便是功。傷,便是傷,首級數,當時只顧著殺人保命,誰去割耳朵,破城績,文書印信俱全,哥舒節度使、王忠嗣節度使皆可作證,一字不易,若兵部核計不清,某便只好去敲響登聞鼓,請聖人御前,親自核計,看看這長安的官衙,是不是比石堡城的懸崖還難攀!”
那胥吏被他看得頭皮發麻,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氣更是讓他兩股戰戰,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周圍的嘈雜聲也瞬間安靜了不少,許多目光聚焦過來,帶著驚疑與審視。
一名主事模樣的官員聞聲快步走來,一面厲聲呵斥那胥吏“辦事糊塗”。
一面對李驍擠出一個略顯尷尬的笑容,語氣緩和了許多。
“李校尉息怒,息怒,下面人不懂事,辦事拖拉,混賬東西,功績自然無誤,賞賜撫卹定然足額髮放,太醫署之事,下官這便親自去催請,斷不會讓將士們寒心。”
手續這才得以繼續辦理下去。
李驍拿著終於辦好的回執,走出兵部衙門時,夕陽已徹底沉入西山,皇城的陰影吞噬了街道。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更顯森嚴的官衙大門,朱漆重門,石獅肅穆,心中卻沒有絲毫輕鬆,反而更加沉重。
他並不知道,從他踏入長安城門的那一刻起,來自各方的視線就已悄然落在他這支殘兵和他人身上。
哥舒翰的人,王忠嗣的舊部,宰相李林甫的眼線,以及那些透過錯綜複雜的關係網路、早已接收到涼州王氏來信的世家權貴。
都在暗處靜靜地觀察著,評估著這支傷痕累累的隊伍,以及他們那個同樣傷痕累累,卻如孤狼般警惕,帶著邊塞血腥氣的年輕校尉。
長安的水,遠比石堡城的懸崖更深,更冷,更渾濁,暗流洶湧,殺機四伏。
而他這把剛剛淬火、染血歸來的刀,能否在這深水中劈開一條生路,還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