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適時地上前一小步,動作輕柔地為皇帝面前的白玉茶盞續上了熱騰騰的香茗。
忽然,李隆基話鋒一轉,不再追問戰鬥細節,而是提出了一個關乎國策的宏大問題。
“李驍,你久在河西、隴右邊陲,與吐蕃人周旋經年,以你親身經歷所見,如今我大唐對吐蕃,是該繼續開拓進取,復開元盛世之偉業,還是該轉而以固守綏靖為主,保境安民?”
這是一個極其敏感且在朝中爭論不休的問題,涉及軍國大略,財政民生,甚至暗含不同的政治派別立場。
李驍心中凜然,心念電轉,瞬間閃過無數念頭。
他想起涼州李氏的傾軋,想起鷹揚戍的掙扎求生,想起野馬灘,斷刃崖上死去的無數袍澤,也想起吐蕃騎兵的剽悍難纏和其腹地的廣袤艱險。
他斟酌著詞語,極其謹慎地答道。
“陛下垂詢,末將見識淺薄,僅以邊軍一小卒之愚見稟告。”
“吐蕃民風彪悍,其國主雄踞高原,其民往往畏威而不懷德,若一味強調強攻,勞師遠征,深入其不毛之地,則我師必然疲敝,糧草補給艱難漫長,極易為敵軍所乘,反受其害。”
“然,若一味固守示弱,企圖以財帛綏靖,則吐蕃必視我軟弱,得寸進尺,寇掠邊州將永無寧日,河西隴右百姓何以安居?”
他稍作停頓,觀察了一下皇帝的神色,見其並無不悅,才繼續道。
“末將愚見,當取其折中之策,首要在於鞏固現有勝果,擇地理要害之處,如石堡城這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隘,投入人力物力,固守堅城,使其成為釘入吐蕃東進路線上的一顆鐵釘。”
“同時,於邊軍之中,持續精練士卒,汰弱留強,保持戰力,廣佈烽燧,暢通軍情訊息,使敵動向皆在我掌握之中。”
“待其大軍來攻,則憑堅城利器挫其鋒芒,消耗其兵力士氣,若見其內部生變或某一方向兵力空虛疲弱,則可派遣精銳騎軍,出塞百里,伺機而動,或掠其牛馬斷其生計,或焚其糧草毀其儲備,或殲其一部振我軍威。”
“如此張弛有度,方能使吐蕃不敢視我邊陲為坦途,輕易南下牧馬,我河西、隴右之地方能獲得真正喘息之機,百姓方能漸得安生,帝國方能源源不斷獲得戰馬與兵源。”
他這番話,既肯定了石堡城戰役的戰略價值,這迎合了皇帝好大喜功,希望維持開元開拓氣象的心態。
又強調了鞏固防禦,休養生息的重要性,這符合當前國力透支的現實,並提出了一個主動出擊策略,並非盲目開拓或純粹消極防禦。
這番思考,隱隱契合了李隆基,當前既想維持盛世榮光,又不得不面對現實困難的複雜心態。
李隆基聽完,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停止了敲擊,微微頷首,從喉嚨裡發出一個表示知曉的沉吟聲。
“唔……”
殿內陷入短暫的沉寂,只有銅漏滴滴答答地走著,每一響都敲在人的心上。
片刻後,皇帝忽然又丟擲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瞬間讓殿內本就微妙的氣氛更加凝滯。
“朕聽聞,涼州別駕李元昊,乃是你的本生父?”
御階下的兵部侍郎目光不易察覺地微微抬起,落在李驍身上。
那位翰林學士也停下了手中記錄的筆,空氣彷彿都停止了流動。
這個問題直指李驍出身核心的尷尬與恩怨,稍有不慎,就可能萬劫不復。
皇帝與地方豪強勢力,爭權奪利,且有尾大不掉之勢。
李驍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隨即被他以強大的意志力強制平復下去。
他臉上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聲音平穩得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回陛下,正是。”
“涼州別駕李公,確是末將生身之父,然,末將自幼離家,投身軍旅,久在行伍,戍守邊塞,於家中事務,早已久疏問候,詳情並不知曉。”
他先是坦然承認,旋即巧妙地將“家”這個充滿私人恩怨的概念,轉化為“軍中”這個更公開,更強調忠誠的領域。
“唯知盡忠王事,上報陛下天恩浩蕩,下慰麾下將士生死相托,至於光耀門楣,此乃臣母臨終泣血所願,末將不敢或忘,唯有以軍功報效朝廷,或可慰藉母親在天之靈。”
他巧妙地將“家門”轉化為“門楣”,並將盡忠的物件明確為皇帝和軍隊,完全避開了家族內部那些複雜的傾軋恩怨,凸顯了自己,毫無雜念的忠君報國之心。
就在李隆基似乎還想再問些什麼的時候,一直垂手侍立的高力士,此時溫和地向前挪了半步,躬身輕聲插話,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
“大家,老奴方才想起,兵部此前曾有上報,李校尉麾下似有重傷員數名,此刻仍在驛館中將息,傷勢頗重,恐…………”
李隆基像是被提醒了,順水推舟地接過了這個話題,不再追問李氏家事,轉而顯示皇恩浩蕩。
“嗯,確有此事,將士浴血負傷,朕心甚憫。高力士,傳朕旨意,著太醫署即刻選派經驗老到之良醫,前往驛館用心診治李驍部下傷兵,一應用藥滋補,皆從宮中所出,務必使其等早日康復。”
“老奴遵旨。”
高力士躬身領命,退後一步,再次恢復到那副低眉順目的姿態。
李隆基的目光重新回到李驍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沉吟了片刻。
殿內再次安靜下來,只有那催命符般的更漏滴答聲。
“李驍。”
皇帝終於再次開口。
“末將在。”
李驍躬身應道。
“你驍勇善戰,忠勤可嘉,石堡城先登破門之功,朕給你記下了。”
李隆基的聲音帶著一種最終裁決的意味。
“現,授你太子左千牛備身之職,賜金百兩,帛五十匹,即日赴東宮任職,宿衛宮禁,太子處,亦需知曉邊事艱辛,將士忠勇,你日後可多多向其稟報實情。”
太子左千牛備身,正八品上,隸屬太子東宮十率府中的千牛衛,是太子的近身宿衛軍官。
品級不算高,甚至比他之前的實職校尉可能還低些,但位置極其關鍵敏感,是太子近臣,非深受信任者不能擔任。
皇帝這個安排,用意深遠,既是將他從邊軍實權體系中剝離出來,放入相對安全也更容易監控的東宮體系。
避免其在邊境繼續積累軍功,與王忠嗣密謀尾大不掉,又確有讓太子李亨接觸,瞭解乃至籠絡邊軍系統將領的意味,蘊含著帝王對繼承人的培養和制衡的複雜心思。
李驍沒有任何猶豫,立刻跪倒謝恩。
“末將謝陛下隆恩,陛下信重,末將感激涕零,定當恪盡職守,竭誠輔弼太子殿下,以報陛下天恩!”
“去吧。”
李隆基揮了揮手,似乎有些疲憊,不再多言。
“末將告退。”
李驍再拜,起身,垂首躬身,保持著恭謹的姿態,一步步倒退著離開了紫宸殿偏殿。
直到退出殿門,重新被外面明亮的陽光籠罩,他才發現自己的中衣後背已被一層冷汗徹底浸溼,緊貼在面板上,帶來一陣冰涼的粘膩感。
殿外那名引路的宦官早已等候在一旁,臉上堆著笑上前道賀卡
“恭喜李校尉,哦不,瞧咱家這記性,如今該稱李備身了,陛下恩典,真是天大的榮寵啊,咱家這就送您出宮?”
李驍點了點頭,壓下心中翻湧的複雜情緒,跟著宦官離去。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大殿之內,那位兵部侍郎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如芒在背。
李驍面聖並被授予太子左千牛備身的訊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迅速在長安權力圈層的不同層面盪漾開來。
東宮,麗正殿書房。
太子李亨早已透過自己的渠道得到了訊息。
他坐在紫檀木書案之後,身上穿著一件錦繡常服,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卷書冊的邊緣,聽著心腹宦官李輔國的低聲彙報。
“陛下將李驍放在了東宮?”
李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和疑慮。
“是,殿下。”
“確切訊息,授職太子左千牛備身。”
李輔國躬身答道,聲音壓得極低,確保不會傳出室外。
“此人確是悍勇非常,石堡城先登,據說親手格殺吐蕃百夫長以上軍官十餘人,但其出身複雜,乃是涼州李氏庶子,與其嫡母王氏一系有深仇舊怨,更是胡人混血,在涼州時就鬧出過不少風波,如今又新立大功,驟然置於東宮,恐。”
一旁,一位身著青色道袍,氣質超凡脫俗,頗有仙風道骨之感的謀士李泌,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開口道。
“殿下,此乃陛下之意,陛下春秋正盛,乾坤獨斷,此人既來,便是東宮屬官,邊軍悍將,性情往往剛烈不羈,猶如未經馴化的野馬,駕馭得當,或可成為殿下日後臂助,然若操之過急,或方法失當,恐反受其累,甚至驚擾宮闈,授人以柄,當下之要,在於觀其行,察其心,徐徐圖之。”
李亨沉吟片刻,臉上憂色未褪,但點了點頭。
“泌先生所言有理,父皇之意,不可違背,亦不可不防。”
“李輔國過來。”
“老奴在。”
“待他日後來報到,一應規矩皆照舊例,不必刻意疏遠,亦不必過分親近,供給用度,按制撥付,不得剋扣,亦無需額外優渥,先看看再說。”
“老奴明白。”
李輔國躬身領命,眼神閃爍,心中已開始盤算如何執行這道模糊的指令。
幾乎與此同時,訊息也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那些時刻關注朝局,尤其是關注東宮和邊軍動態的各方勢力耳中。
隴右節度使哥舒翰留在長安的眼線,立刻將訊息用快馬送出隴右。
“李驍面聖,奏對良久,未返河西,授東宮千牛備身。”
哥舒翰在鄯州軍府中接到密報,盯著地圖上長安的位置,眉頭緊鎖,半晌,長長吁了口氣。
只要李驍不回河西繼續掌軍,對他而言便少了一重潛在的威脅和變數。
但他旋即又皺起眉頭,此人被放在太子身邊,接近國本,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他沉吟片刻,對親信吩咐道。
“讓我們在長安的人,繼續盯著他在東宮的一舉一動,事無鉅細,定期報我,特別是他與太子、以及與東宮其他屬官的往來。”
而在長安城中,距離皇城不遠的一處高門大宅內,氣氛則截然不同。
這裡是涼州王氏在長安的宅邸之一。
得知訊息的王氏宗親驚怒交加,幾乎砸了手中的茶盞。
“居然在東宮,陪伴太子身邊,真是邀天之幸。”
主事的一位王姓中年男子面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在鋪著厚厚地毯的花廳裡急促地踱步。
“這胡種賤婢所生的孽子,竟有如此運道,石堡城那種絕地都沒能要了他的命,如今竟能面聖,還得授東宮官職,陛下,陛下難道不知其底細嗎?”
他們原本的預期,是李驍即便有功,也會在兵部敘功時被他們打點好的關係刁難至死,最不濟也是賞個虛銜閒置不用,慢慢炮製。
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親自召見,還將他安置在了東宮,這完全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決不能讓他成了氣候,決不能讓他藉著太子的勢站穩腳跟!”
另一人咬牙切齒道。
“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將此事詳詳細細告知主母,讓主母定奪,還有,我們在東宮侍衛裡不是還有人嗎?”
“讓他們‘好好關照’一下這位新同僚,去打聽打聽,與太子不睦的那幾位王爺府上,還有,相爺李林甫府上,或許都能遞上話,此子煞氣重,出身卑劣,放在太子身邊,恐非國家之福啊!”
一場針對李驍,更為陰險複雜的新陰謀,開始在暗地裡緊鑼密鼓地醞釀。
而此刻,在御史臺衙門裡,一個名叫楊國忠的官員,或許剛剛處理完一些無關緊要的文書。
他官職不高,但憑藉其堂妹楊玉環日益受寵的關係,正小心翼翼地拓展著自己的影響力。
他從那閒談中,隱約聽到了一個名字,李驍在石堡城立下大功、被陛下親自安排到太子身邊的邊將。
楊國忠捻著下巴上稀疏的鬍鬚,小眼睛裡閃過一絲感興趣的精明光芒,但他並未立刻採取任何行動,只是默默地將“李驍”這個名字。
記在了心中那本不斷更新的“人脈賬冊”上,等待著合適的時機。
此外,一些與已故的王忠嗣有舊,或心向太子的河西軍系舊人,在得知訊息後,則感到些許複雜的欣慰。
無論如何,李驍能在長安立足,總比被徹底埋沒甚至暗中被害要好。
或許將來,在關鍵時刻,這位從血火中拼殺出來的同袍,還能成為河西軍在朝中一點點微弱的奧援。
李驍並不知道這些因他而起的暗流湧動。
他拿著那份蓋有皇帝璽印的任命詔書和賞賜,回到了那座簡陋的驛館。
他將大部分金帛賞賜都留給了孫二狗和老蔫巴作為日後長期的藥資和用度,又將陛下特旨,太醫署即將派人來診治的訊息詳細告知了老兵。
“東宮,太子左千牛備身。”
李驍獨自一人時,再次拿出那份任命文書,目光深沉地掃過上面的每一個字。
新的戰場,已經在他面前毫無徵兆地展開。
這不是他熟悉,可以縱馬馳騁,揮刀搏殺的邊塞沙場,而是一個處處雕樑畫棟,卻暗流湧動,殺機四伏的長安宮禁。
這裡沒有明晃晃的刀劍,卻有著比刀劍更鋒利的言辭,更陰毒的算計和更難以揣測的人心。
【PS作者發言:先說明這個不讓大家多花錢,今天也寫了8800字,也算是加更。
看到有些人說這是十年前的寫作手法,其實作者很年輕,之前也沒有寫過,也是第一次寫,也是希望各位能夠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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