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長安城還籠罩在一片青灰色的靜謐之中。
昨夜的喧囂與動盪彷彿被這厚重的寂靜吞沒,只餘下坊間偶爾傳來的更梆聲。
以及遠處皇城方向隱約可聞的晨鐘,沉鬱而肅穆,一聲聲催開這帝國心臟新的一日。
李驍早已起身。
他換上了一套他所能找到的最整潔的戎服。
依舊是那身赤水軍舊制式軍服,但每一處褶皺都用手掌反覆撫平,顯出一種軍人近乎苛刻的整潔。
甲冑的摩擦痕跡,無不述說著風沙與刀劍的過往,與這即將踏入的錦繡之地格格不入,卻又倔強地挺立著。
他將那捲至關重要的“太子左千牛備身”告身文書用一層乾淨的油紙仔細包好,貼身收在內袍胸口處,那薄薄一卷的重量,卻彷彿重於千鈞。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沉穩而深長,壓下心頭所有翻湧的思緒,獨自一人離開了驛館,向著皇城東側的東宮走去。
他的步伐邁得很大,卻異常穩定,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靴底踏在空曠街道的青石板上,發出清晰而孤獨的迴響。
老兵並未隨行。
他獨坐在驛館堂前的胡凳上,將一柄橫刀就倚在手邊。
微弱的晨曦透過門縫,照亮他半邊佈滿風霜和傷疤的臉龐,那隻獨眼深邃,望著李驍離去的背影,看不出什麼情緒。
直到李驍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街角,他才沙啞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寂靜。
“凡事,多看一步。”
李驍腳步未停,只是背對著,極輕微地點了下頭,旋即身影沒入長安城,迷宮般的街巷陰影之中。
老兵收回目光,沉默地看向內室。
那裡,孫二狗依舊昏迷不醒,氣息微弱但尚且連綿,老蔫巴腿傷不便,也還沉睡著。
他留下的職責是照看這兩位生死與共的夥伴,並與即將奉旨前來的太醫署人員進行交接。
陛下的口諭猶在耳畔,但這長安城的深淺,他深知絕非一道口諭就能簡單趟平。
東宮,謂之“東極”,並非一座獨立的宮殿,而是位於太極宮東側的一組龐大建築群,宮牆重重,規制僅次於皇帝所居的大內。
行走其間,能感受到一種與天子所在的大內略有不同的氛圍。
少了幾分至高無上的絕對威嚴,卻多了幾分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的緊張感。
高聳的硃紅宮牆將天空切割成規整的方形,牆頭覆著深色的琉璃瓦,在漸亮的天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
簷角墜著的銅鈴在晨風中紋絲不動,沉默地懸望著下方的一切。
通傳、驗看身份文書、等待,一系列程式繁瑣而效率低下,彷彿每一道手續都是一重無形的考驗。
守門的侍衛身著亮麗的明光鎧,盔纓鮮紅,眼神銳利如鷹,查驗得格外仔細。
他們翻來覆去地檢視李驍的邊軍身份文書和兵部出具的轉職勘合,目光在他那身與周圍璀璨光華極不相稱的舊戎服上反覆掃視。
彷彿要將李驍這個“邊地來的”從裡到外審視個透徹,衡量出他每一分潛藏的危險與不安定。
“李驍?原赤水軍仁勇校尉?”
為首的隊正抬起眼皮,語氣裡帶著公事公辦的審視。
“是。”
李驍的回答簡短有力,沒有任何多餘的說明。
隊正又低頭看了看文書,特別是蓋有兵部大印和陛下私印的那一處,指尖在上面按了按,似乎在確認真偽。
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膽子,敢如此得罪人。
半晌,他才揮揮手,示意一旁候著的小宦官。
“帶他進去吧,去典設局。”
終於,在一名面無表情,年紀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宦官引導下,李驍被帶至東宮典設局下屬的一處偏殿辦理入職事宜。
這裡的官員顯然早已接到通知,負責接待的是一名四十餘歲的典設郎,麵皮微黃,帶著長期案牘勞形留下的倦怠和一種慣有,官僚式的冷淡。
他坐在一張寬大的櫸木書案後,案上堆滿了卷宗簿冊,筆墨紙硯擺放得一絲不苟,旁邊還放著一盞早已涼透的茶水。
“李驍?”
典設郎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站在堂下的李驍,目光在他那身舊的戎服上停留片刻,嘴角既沒有上揚也沒有下撇,只是公事公辦地確認。
“原赤水軍仁勇校尉,授太子左千牛備身。”
李驍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資訊。
“嗯,文書。”
典設郎伸出手,手指細長,指甲修剪得十分整潔。
李驍默默遞上告身文書和兵部出具的轉職勘合。
典設郎接過去,慢條斯理地查驗著上面的印鑑、日期、文字,手指逐行劃過,時不時還拿起一旁早已翻開的冊子對照一下,過程冗長而沉悶。
只有紙張翻動的窸窣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鳥鳴。
“李備身原是邊軍出身?”
他頭也不抬地問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是。”
“哦,石堡城立功者,嗯,知道了。”
官員的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絲毫對驚天軍功的敬意,也沒有刻意流露的輕視,只有處理公務的漠然。
他指著文書上一處處需要簽字畫押的地方,語速不快不慢,確保每個字都清晰無誤。
“這裡,簽上名字,按個手印,這裡,註明原職,還有這裡,領用器物的畫押處,東宮規矩不同外邊,一應儀注、值守時辰、器甲交接驗收、宮禁行走路線皆有定例,絲毫錯亂不得。”
“稍後自有書吏給你條文細看,務必牢記,觸犯宮規,輕則罰俸杖責,重則下獄問罪。”
李驍依言照做,上前一步,拿起案上的毛筆。
筆是上好的湖筆,握在慣於持刀的手中有種異樣的感覺。
他蘸了墨,在指定的位置簽下自己的名字,字跡算不上好看,卻一筆一劃,極有力道,透著軍人特有的剛硬。
然後又蘸了殷紅的印泥,在名字上按下清晰的指模。
全程沉默寡言,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和言語,彷彿只是在執行一道尋常的命令。
辦好文書手續,典設郎似乎完成了一項任務,神情鬆弛了些,將一份蓋好章的副本文書遞給李驍,朝門外喚了一聲。
一名穿著青色窄袖吏服,頭戴黑色璞頭,看起來機靈幹練的小吏應聲跑進來,垂手恭立。
“帶李備身去他的值房安頓,再領他去武庫領取甲冑兵刃,然後熟悉一下他負責的巡查區域。”
典設郎吩咐道,語氣依舊平淡。
“就先負責嘉福門至崇教殿後巷那一帶的夜巡吧,住處安排在侍衛營丙字院第七廂。”
嘉福門靠近東宮後苑,相對偏僻,巡夜更是辛苦孤寂的職責,丙字院也是侍衛住所中較差的一等。
這安排看似尋常,但在這等級森嚴的宮禁之內,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是,大人。”
小吏恭敬應下,然後轉向李驍,臉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既不顯得過分熱絡,也不至於失禮。
“李備身,請隨小的來。”
跟隨著這名自稱姓趙的小吏,李驍沉默地行走在東宮內部。
穿過數重高大的門戶,路過一些曲折的迴廊和精心佈置的庭院。
廊廡深邃,樑棟皆繪有精美的彩畫,或是瑞獸祥雲,或是山水人物,色彩絢麗,栩栩如生。
庭院中奇石羅列,花木扶疏,即便是初春,也能見到耐寒的名貴品種悄然吐綠,甚至有暖房裡移出的盆花點綴其間,幽香襲人。
偶爾能看到宮女們穿著統一的淺色襦裙,外罩半臂,梳著整齊的髮髻,捧著金盆、玉盞、錦盒等物,低著頭,步履輕盈而迅速地走過,裙裾擺動間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
她們見到有官員或侍衛經過,便會立刻停下腳步,側身低頭避讓,禮儀一絲不苟。
也偶爾會遇到一些正在執勤或換班下來的千牛備身。
這些人大多年紀輕輕,衣著光鮮,緋色或綠色的戎服用料講究,是上等的吳綾蜀錦,繡著繁複精美的纏枝牡丹或飛馬紋樣,腰間佩刀的刀鞘華麗,鑲金嵌玉。
在漸盛的晨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們看到李驍,目光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好奇,審視,以及那種出身勳貴之家的子弟看待“外來者”時固有的探究與隱隱的隔閡。
低語聲隱約傳來,並不十分避諱。
“喲,來了個新面孔,看著面生得緊,不像京裡哪家的。”
“聽說是邊軍下來的,剛從隴右過來,石堡城那邊立了大功。”
“石堡城?那可是硬仗,瞧他那身舊軍服,是赤水軍的吧,倒是條漢子。”
“陛下親授的千牛備身,這份恩榮可不小。只盼他懂些規矩,莫要衝撞了貴人。”
“丙字院那邊,嘉福門夜巡?呵,這安排倒是‘妥當’。”
這些議論並未刻意壓低音量,清晰地飄入李驍耳中。
他恍若未聞,目不斜視,步伐沉穩地跟著前方引路的小吏,彷彿那些話語只是吹過耳畔的風。
但他眼角的餘光卻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些目光,其中尤以兩個並排站在一處廊下低聲交談的年輕備身為甚。
一個身形高壯,面容俊朗卻帶著幾分天生的倨傲,看人時習慣微微仰著下巴,眼神睥睨,腰間佩刀的刀格竟是一整塊剔透的白玉。
另一個稍顯文弱,面容白淨,穿著更接近文吏的深青色常服,但料子極好,袖口繡著暗紋,偶爾瞥過來的目光裡藏著含蓄的審視與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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