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小吏似乎察覺到氣氛,腳步加快了些,低聲快速說了一句。
“那是韋侍郎家的三郎君,和杜長史家的公子。”
語氣平淡,只是告知。
小吏引著他來到東宮武庫。
與氣象恢弘的宮殿相比,武庫的門臉並不起眼,只是一處厚重的包鐵木門,但門口站著四名按刀而立的甲士,神色肅穆,顯示著此地的重要性。
進去之後卻別有洞天,內部空間極為開闊,高聳的架子上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各式兵甲器仗。
從明光鎧到皮甲,從長槊馬戟到橫刀弓箭,一應俱全。
管理武庫的是一位年紀約在五十上下,面容清瘦的老宦官,穿著一身深灰色的宦官常服,戴著一頂黑色軟腳幞頭,正坐在門口一張小案後。
就著窗欞透入的光線,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把匕首。
他動作舒緩,一絲不苟,彷彿手中的是天底下最珍貴的寶物。
“曹公公。”
小吏上前,恭敬地行禮。
“這位是新來的李備身,典設局那邊吩咐了,來領一套千牛備身的行頭。”
老宦官曹公公抬起眼皮,露出一雙並不渾濁,反而透著幾分精明的眼睛。
平靜地掃了李驍一眼,放下匕首,慢悠悠地拿出一本厚厚的簿子,提起一支細毫筆。
“名字,職銜。”
他的聲音平穩,略帶一絲沙啞,並無尋常內侍的尖細。
“李驍,太子左千牛備身。”李驍回答。
曹公公在簿子上仔細登記下資訊,讓李驍在領取人一欄畫押。
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起身,動作並不顫巍巍,反而有種沉穩的節奏感。
“隨咱家來。”
他引著李驍和小吏走向庫房深處。
庫房內部高大陰涼,一排排榆木打造的架子整齊排列,上面掛著,擺放著,皆是精良的軍國利器。
曹公公走到一處明顯是存放新制甲冑的區域,這裡的光線似乎都格外明亮些。
他從一架子上取下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用軟布包裹的衣物,然後又指向旁邊一個專門用來懸掛重甲的檀木支架。
那支架上,赫然懸掛著一副熠熠生輝的明光鎧!
這副鎧甲與李驍在邊軍見過的所有制式鎧甲都截然不同。
它並非由粗糙厚重的鐵葉簡單串聯而成,而是由數百片經過精心鍛打,淬火,拋光的上好精鋼甲片組成。
甲片大小均勻,邊緣打磨得光滑無比,在昏暗的庫房裡自行流淌著一層幽冷而潤澤的光華,彷彿活物。
胸甲和背甲中心那著名的圓形護心鏡,“明光”,並非普通銅鏡,而是採用了特殊的磨鏡工藝,光可鑑人,清晰度極高。
周圍還以純金錯出瑞獸睚眥的猙獰圖案,睚眥雙目鑲嵌著極小卻極亮的紅寶石,威嚴畢露。
護肩製成龍首吞口形制,龍睛同樣以寶石點綴,鱗片纖毫畢現。所有甲片的邊緣都以鎏金的銅釘固定,不僅起到加固作用,更形成了一種華麗而威嚴的裝飾效果。
皮革部分選用的是上好的皮革,染成深紫色,用金線扎邊,柔軟而堅韌。
整套鎧甲既保留了實戰所需的防護力,又極盡宮廷工匠之能事,堪稱一件藝術品,無聲地訴說著使用者的身份與恩寵。
“喏,這是你的。”
曹公公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介紹珍品般的自然態度。
“千牛備身標配,內襯用的是蘇杭進貢的上好細絹戰襖,貼身透氣,外罩青色雲紋缺胯戎服一套,用的是蜀地貢錦,裁縫也是尚衣局的手藝,皮革護腕一對,是鞣製過的小羊皮,內襯軟綢,牛皮腰帶一條,扣頭是鎏金的。”
他一邊說,一邊將那包衣物遞給李驍。
然後,他小心地將那副明光鎧從支架上取下。
鎧甲入手頗沉,顯示出優異的防護效能,但重量分佈極佳,顯然設計時充分考慮到了穿戴者的靈活性。
“明光鎧一副,將作監大匠親手督造,陛下特意吩咐過,賞功要厚。”
曹公公的語氣裡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甲葉一百零八片,核心二十片是百鍊鋼,其餘皆是五十煉,關節處都加了暗釦,活動更便易些。”
李驍伸出手,接過那副鎧甲。
手指觸控到甲片,那冰冷光滑的觸感,那堅實厚重的分量,那精妙絕倫的工藝,無不衝擊著他的認知。
這絕非尋常賞賜。
陛下那句“朕記得石堡城”,其分量遠超他的想象。
他甚至能感覺到旁邊那小吏呼吸微微一窒,目光變得複雜起來。
“還有橫刀一把,弓矢一副。”
曹公公又走向另一排架子。
他取下的橫刀,刀鞘是普通的制式皮鞘,但抽刀出鞘半尺,寒光乍現。
刃口在昏暗光線下呈現出一道凝練的青灰色流線,鋒銳之氣逼人,顯然經過千錘百煉和極佳的熱處理,絕非凡品。
弓是標準的開元弓,弓臂以柘木、牛角、筋膠複合而成,彈性韌性極佳,弓弦是新的鹿筋弦,箭矢的箭桿筆直,箭鏃三稜透甲,箭羽修剪得整齊劃一。
這與周圍其他勳貴子弟可能擁有的家傳寶甲利刃相比,或許在傳承意義上有所不同,但在品質和賞賜所代表的榮寵上,甚至更有過之!
無聲卻重量千鈞的肯定與期許。
李驍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誇張的表情波動,但深邃的眼眸中,極快地閃過一抹極細微的波瀾,似是震撼。
他伸出手,一件件接過那些衣物和堪稱奢華的鎧甲。
他的動作穩定而鄭重。
他將所有物品重新用備好的厚實軟布打包,用牛皮繩捆紮結實,然後背在肩上。
“有勞曹公公。”
他的聲音比方才更加低沉平穩,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全然的接受與凝重。
曹公公看著他,那雙精明的眼睛裡似乎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欣賞,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言,轉身回到他的小案後,繼續擦拭那柄匕首。
小吏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變得更為謹慎和恭敬。
“李備身,這邊請,小的再帶您去值房和住處。”
值房在嘉福門附近的一個小院裡,確實相對偏僻,環境幽靜,甚至有些冷清。
房間不大,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陳設簡單,地面是夯實的泥土,掃得十分乾淨,牆壁是新粉刷過,還帶著淡淡的石灰味。
雖然簡陋,但足夠一個軍人起居休憩。
住處丙字院第七廂則是一排低矮土屋中的一間,與其他幾名顯然是出身寒微或因其他原因不得志的低階侍衛同住一院。
院內有一口老井,幾棵槐樹尚未發芽,顯得有些光禿。
屋內是通鋪,李驍分到的是靠窗的一個鋪位,有獨立的薄木櫃子存放私物。
同樣簡單到近乎寒酸,但被褥漿洗乾淨,窗紙也是新糊的。
小吏仔細交代了夜巡的時辰,具體的路線圖,與其他侍衛交接的流程和口令,以及遇到各種情況的處置條例後,便恭敬地告辭離去。
空蕩蕩的值房裡,只剩下李驍一人。
窗外樹影搖曳,遠處宮牆之上,天空湛藍。
他將那包沉重的裝備放在硬板床上,發出悶響。
他站立片刻,目光掃過這間狹小卻屬於自己的斗室,然後落在那代表無上榮寵與責任的明光鎧上,眼神深沉如古井。
安頓下來後,李驍並未多做停留。
他換回便服,第一時間出了東宮,繞開正街,穿行在坊巷之間,前往太醫署探視孫二狗和老蔫巴。
太醫署內藥香瀰漫。
孫二狗被安置在一間單獨的靜室內,依舊昏迷未醒,臉色蒼白如紙,但呼吸明顯比昨日平穩悠長了許多,胸口規律地起伏。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醫師剛剛為他施完針,正在淨手,見到李驍進來,只是微微頷首,態度溫和卻不失分寸。
“傷勢極重,失血過多,能吊住性命已是萬幸,陛下有旨,用了最好的參茸吊命,金瘡藥也是秘製,接下來就看他的造化了,若能熬過七日,或有轉機。”
老蔫巴的傷腿也被重新處理過,上了夾板,包紮得妥妥帖帖,他醒著,正靠坐在榻上喝一碗黑乎乎的藥汁,見到李驍,激動地想坐起來,被李驍按住了。
“宮裡來的人,手藝真不賴,就是這藥,忒苦。”
他齜牙咧嘴地說著,但精神頭明顯好了很多。
老兵一直守在一旁,見李驍到來,獨眼看了他一下,點了點頭,低聲道。
“太醫署的人很客氣,用的都是真材實料的好東西,沒人刁難。”
這讓他心中稍安,至少陛下的一句口諭,在這救死扶傷的太醫署內,得到了切實的執行。
然而當他離開太醫署,重新走入長安城繁華而陌生的街道時,肩頭那無形的重量卻愈發清晰了。
東宮的靜默,鎧華的沉重,同僚的審視,君恩的莫測,一切才剛剛開始。
他抬起頭,望向皇城方向,目光穿過重重樓閣,銳利而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