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他依舊當值丙辰區。歸來時，已是子夜過後，萬籟俱寂。
同院的其他人早已酣睡，鼾聲如雷。
李驍卻無睡意，白日遭遇的排擠，太醫署的試探，東宮牆角的痕跡，種種畫面在腦中交織。他提起“斬機”，走到院中空曠處。
布帛層層滑落，那柄形制奇古、刃口帶著細微缺裂的長刀在清冷月色下流淌著幽光。
他起手，揮刀。
沒有宮廷儀仗刀法的華麗舒展，每一式都簡潔、凌厲、直接，帶著戰場淬鍊出的煞氣與效率。
劈、砍、撩、刺，空氣被撕裂，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刀光在他周身捲起一片寒冽的光幕，映著他沉靜如水的面容和眼底燃燒的闇火。
不知何時，院門邊、窗欞後，出現了幾個被驚醒的巡衛。
他們本是帶著被吵醒的惱怒想來斥罵，卻被眼前這凌厲驚人的刀法懾住，屏息凝神，臉上那點酒色財氣帶來的虛浮之氣蕩然無存。
只剩下驚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那刀風裡的殺意，是做不得假的。
其中一人悄悄退後，身影迅速沒入黑暗，疾步奔向李輔國值房的方向。
訊息很快透過李輔國，遞到了太子李亨的案頭。
東宮深處，燈火通明。
太子李亨披著一件常服，坐於書案後，面容帶著幾分疲憊與憂思。
下首，坐著青衣布袍、氣質清癯的謀士李泌。
李輔國垂手侍立在側，低聲稟報著。
“哦？煞氣很重？”
李亨放下手中的茶盞，聲音溫和，卻帶著審視。
“回大家，確實如此。”
李輔國躬身道。
“巡衛們回報，其刀術迥異宮廷，狠辣果決，應是沙場搏命的實戰技法，且此人白日遭同僚排擠分派苦役，並未爭執，只夜間獨自練刀，心性似頗沉鬱隱忍。”
李泌輕輕捋須，緩聲道。
“殿下，李驍此人，有石堡城血戰之功，勇悍自不必言，如今觀其行止，寡言隱忍，能察細微，似非一味莽撞之徒，或可用之。”
李亨沉吟片刻，指尖輕叩桌面。
“勇悍寡言，知進知退，確是可用之材，然稜角過銳，煞氣外露，還需打磨，輔國，繼續看著，非必要，勿插手。”
“喏。”
李輔國恭敬應下。
又一夜巡值，丙辰區域偏僻荒涼，宮燈稀疏，樹影婆娑。李驍按刀緩行，耳聽八方。
忽地，他腳步一頓，敏銳地捕捉到風聲中夾雜的一絲極不協調的碎響了來自東宮後苑的方向。
他立刻收斂氣息，身形如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潛入陰影，藉著花木假山掩映，向聲源處靠近。
越過一叢茂密的忍冬，眼前景象讓他瞳孔微縮。
只見一座廢棄的涼亭陰影下，兩個黑影正湊在一處，低聲密語。
一人作宮內低階宦官打扮，另一人身形魁梧，似是禁軍裝扮。
夜風斷斷續續送來隻言片語。
“…太子…明日…北苑…”
聲音壓得極低，模糊不清，但那“太子”等字眼，已如驚雷般砸入李驍耳中。
是細作！
在傳遞情報！
李驍全身肌肉緊繃，下意識便要撲出擒拿。
但電光火石間，他硬生生止住了衝動。
此刻動手，最多擒住這兩人，其背後指使何人，情報網路如何，皆不得而知。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將身體更深地埋入陰影，屏息凝神，目光如炬，牢牢鎖死那兩條黑影。
心跳在寂靜中擂鼓，血液奔流，卻冷卻為一種極致的冷靜。
不能打草驚蛇。
必須放長線，釣大魚。
李驍如同最耐心的獵手，利用夜巡的便利，悄然潛伏於東宮後苑那片區域。
他摸清了規律，每夜子時準，那名小太監會提著一個食盒，假借遞送夜宵之名，鬼鬼祟祟地溜到禁苑邊緣的假山群后。
片刻後，那名作禁軍打扮的漢子便會出現，兩人迅速交換物品，低語幾句，旋即分開，消失在複雜的宮苑之中。
李驍看得分明，那禁軍漢子步履沉穩，眼神銳利，絕非普通兵士，定是經年老卒，安插在長安的眼線。
而那小太監，眼神閃爍，行動間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惶恐，顯然是受他人指使。
透過一次極其冒險的近距離潛伏，他聽到了一個模糊的名號，指向李林甫門下的一名吏員。
線索逐漸清晰。
李林甫的人利用職務之便，窺探東宮動態、太子行止，再透過這小太監，對東宮之事瞭如指掌，甚至可能借此謀劃佈局。
時機已到，需立即上報擒人。
李驍尋了個機會，求見自己的直屬上司，東宮巡衛副率。
在那間充斥著酒氣和油膩味道的值房裡，他將所見所聞，除去自己的推斷，一五一十稟報。
副率是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子，正就著一碟醬羊肉呷酒，聽得心不在焉，直到李驍提到“李林甫門下”幾個字時。
他舉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隨即，他放下酒杯，打著官腔，滿臉不耐。
“李驍，你莫不是夜路走多，看了魘了，禁苑之地，豈容細作猖狂，休要胡言亂語，憑空惹事，做好你份內之事便可，去吧！”
那敷衍與呵斥的態度，反而讓李驍確定了心中猜測。
此人，恐怕早已被李林甫一黨收買。
東宮之水，竟已渾濁至此。
上官不通，便另闢蹊徑。
李驍深知宮內規矩森嚴，等級分明，但他更知此事關乎太子安危，刻不容緩。
他想起太醫署那位曾得他些許銀錢，老宦官。
輾轉尋到人，塞過一小塊碎銀，低聲道。
“勞煩公公，務必帶句話給李輔國李公公，就說嘉福門巡衛李驍，有要事關乎宮禁安危，乞見一面。”
老宦官捏著銀子，手有些抖，看看左右無人，終是重重點頭，佝僂著身子快步離去。
訊息遞出不到一個時辰，一名小太監悄然尋至李驍廨舍，只低聲道。
“李公公請李校尉移步說話。”
李輔國值房內，燈火通明，薰香嫋嫋。
李輔國聽完李驍的稟報，那雙總是半眯著的細長眼睛裡，精光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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