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麗正殿側後方的承恩殿內,氣氛凝滯如冰。
此處並非太子李亨日常起居的正殿,而是其心腹宦官,內侍省少監兼判元帥府行軍司馬,李輔國處理機密事務的一處偏殿。
殿內不設明窗,光線幽暗,僅憑几盞長明銅燈和角落裡一座錯金博山爐裡嫋嫋升起的青煙維持著一種壓抑的明亮。
空氣裡瀰漫著一種混合了陳舊書卷,優質銀炭無煙燃燒後的微暖,以及一種若有似無,屬於宦官身上特有的淡雅薰香氣息。
李驍垂手立於殿心,身姿如松,目光平視著前方三尺處那鋪著深色的地面。
他能感覺到李輔國那審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細緻地刮過他的臉龐、脖頸、肩膀,乃至他微微握拳的雙手。
這位權宦今日並未穿著正式的官服,僅著一身深青色暗紋錦緞常服,腰間束著玉帶,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之後。
書案上公文堆積整齊,一方玉鎮紙壓著幾頁才書就的墨跡,筆架上懸掛著數支大小不一的毛筆。
李輔國的麵皮白淨,幾乎不見皺紋,下頜光潔,唯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開闔之間,精光內蘊,卻又帶著一種常年居於內廷、揣度人心而形成的深沉難測。
李輔國聽完了,那張白淨無須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
他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著,像是午後曬太陽的貓,但瞳孔裡折射出的光,卻帶著審視與衡量。
他沒有立刻對李驍發現的禁軍與小太監秘密接頭一事做出評價,反而用他那尖細的嗓音,近乎苛刻地追問起每一個細節。
“李校尉,那漢子的面容,你可能看清些許,可有明顯特徵,譬如疤痕、痣疣,或者特別的神情?”
“距離稍遠,末將未能看清具體容貌,但其身形壯碩,比尋常禁軍似乎更高半頭,肩膀極寬,動作乾脆利落,透著行伍之氣。交接時,他左右環視,警惕性很高。”
“那小太監呢,衣飾可有何特別之處,是雜役小火的打扮,還是某局某坊的固定服飾?”
“衣著灰暗,似是最低等的雜役服飾,袖口似乎有些磨損起毛。他始終低著頭,身形瑟縮,接過東西便迅速納入懷中,腳步匆匆往西苑方向去了。”
“那油布包裹,大小几何?形狀如何?可能估測其中是何物?”
“長約一尺,寬約三寸,扁平狀,依末將看,可能是書信文書。”
“你是如何恰好在那時出現在那等偏僻之地,又能恰好觀察到這一切,而不被對方發覺?”
最後一個問題,李輔國的語氣依舊平穩,但目光驟然銳利了幾分,如同針尖,刺向李驍。
李驍面色不變,語氣平穩,措辭精確,如同在軍中彙報敵情。
“末將奉命巡查西苑外圍崗哨,路徑彼處,因初入東宮,恐地形不熟有負職責,故平日習慣多留意各處角落通道,發現異常時,末將立即隱於側柏之後,彼處地勢略高,且有藤蔓遮掩,加之風過樹葉聲響,故而未被察覺。”
他清楚,在這位東宮實權宦官面前,任何一絲誇張或模糊都可能帶來致命的誤解。
李輔國指尖輕輕敲打著紫檀木的桌面,發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
他內心在飛速盤算。
若這邊軍小子所言屬實,細節如此清晰,時間地點人物行為皆可對應,這無疑是揪出李林甫安插在東宮內眼線的一個絕佳機會,能極大鞏固太子的地位,也是他李輔國的一大功勞。
但若是誤判,甚至是他人設下的圈套,意在引東宮與那位權相李林甫提前正面衝突,鷸蚌相爭。
或者,這李驍本身就有問題,但這是皇帝親自下旨的。
那貿然行動便是引火燒身,自己也要擔上失察之責。
“唔,你倒是心細。”
李輔國終於開口,聲音尖細平穩,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
“此事咱家知道了。你做得很好,這份警覺性,在東宮裡是難得的。”
他先是給予了肯定,隨即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沉難測。
“不過,此事到此為止,不得再對任何人提起,權當沒發生過,咱家自會派人查證。”
李驍垂下眼簾,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思量,恭敬道。
“末將明白,謹遵輔公之命。”
他從李輔國的話語裡聽出了些許讚賞,但更多的是謹慎和並未完全消除的疑慮。
他行了一禮,在李輔國微微的頷首示意下,無聲地退出了這間壓抑的偏殿。
殿門在身後合攏,發出沉悶的輕響。
李驍沿著冰冷光滑的廊道向外走去。
廊道兩側侍立著的小太監們如同泥雕木塑,眼觀鼻,鼻觀心,對他這個剛剛從輔公值房裡出來的陌生軍官沒有任何多餘的好奇。
東宮的繁華之下,是看不見的暗流與冰冷的壁壘,琉璃瓦在冬日稀薄陽光下閃耀著刺目的光,漢白玉欄杆雕刻著精美的螭龍紋樣,但觸手所及,唯有沁入骨髓的寒意。
他一個邊軍驟躋於此,想要獲得真正的信任,僅靠一次發現遠遠不夠。
他知道,李輔國絕不會僅僅“查證”,他必然會立刻將此事上報給真正能做主的人。
李驍回到自己位於東宮的住所。
陳設簡單,與東宮其他地方的富麗堂皇形成鮮明對比。
這是低階侍衛的標準配給,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孤寂和塵埃的氣息。
他並不急躁,多年的隱忍和戰場生死早已磨礪出他的耐心。
他解下腰間的制式橫刀,放在桌上,然後從懷中取出那柄用舊布層層包裹的“斬機”刀。
舊布油膩,帶著他身體的溫度和一絲極淡的血氣。
他並未將刀完全抽出,只是握著刀柄,感受著那微涼的觸感和其下彷彿活物般的脈動。
在這帝國權力的心臟,刀身似乎總是蒙著一層更濃的灰霧,刀柄上那枚幽綠的綠松石,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幽光,彷彿對周圍瀰漫的無形惡意與陰謀產生了輕微的感應。
他將刀重新貼肉藏好,如同藏起一個與自己性命交纏的朋友。
與此同時,承恩殿偏殿內,李驍走後,李輔國臉上的平淡立刻收斂。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對身邊一個如同影子般侍立的小太監低聲道。
“守著這裡,任何人不得靠近。”
隨即,他快步穿過數重門戶,走向太子李亨日常起居和處理政務的麗正殿書房。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