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太子李亨並未在批閱奏章，而是與他的首席謀士，身著一襲樸素青衫的李泌對坐於窗下的軟榻上。
榻上擺放著一副未下完的圍棋，黑白子糾纏，局勢微妙。
李亨年近四旬，面容清癯，眉宇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憂色和壓抑，眼神卻依舊保持著睿智與警惕。
李泌則神色恬淡，目光清澈，彷彿超然物外，卻又對棋盤內外的一切洞若觀火。
兩名宮女悄無聲息地跪坐在角落的蒲團上，隨時準備伺候茶湯。
李輔國屏退左右，甚至讓那兩名宮女也退至殿外遠處等候。
他趨步上前，躬身行禮，然後將李驍的發現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幾乎一字不差，最後附上了自己的判斷。
“殿下，李校尉所言，細節清晰，時間地點人物行為皆可對應，不似作偽，只是其人背景複雜，涼州李氏庶子出身，在邊軍中以悍勇搏殺出頭。”
“臣恐其言雖真，其心卻未必純粹，需防是他人棋子，或是一心借力復仇的賭徒，此番舉動，或是納投名狀，或是意欲借刀殺人。”
太子李亨聞言，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看向身旁的李泌。
“先生以為如何？”
李泌沉吟片刻，目光並未離開棋盤，彷彿那縱橫十九道間蘊含著無窮機變。
他緩緩將指尖一枚黑子落入棋枰，才開口道。
“輔公所慮，老成持重，不無道理，李林甫經營朝堂十數載，其勢盤根錯節，確有動機也有能力在東宮佈設眼線，此線大機率是真的，然而。”
他話鋒微轉，抬起眼，眼中閃過智慧的光芒。
“直接拿人，固然痛快，卻只會打草驚蛇，讓對方切斷這條線，再埋下更深的釘子，於我們並無實質益處，反而暴露了我們已有所察覺。”
他頓了頓，繼續道。
“不如將計就計，反向利用。”
“其一，請輔公挑選絕對可靠的心腹，秘密加強對那處假山及疑似人員的監控，不必干涉其行動，只需鉅細無遺地記錄其所有接觸與傳遞，順藤摸瓜，力求摸清其整個網路，關鍵時刻或可傳遞假訊息，反為我所用。”
“其二，對於李驍，此人確是一把鋒利的刀，邊軍習性，勇悍敏銳，可堪一用。但其忠誠與否，需時間與事態檢驗，可暫且給予一些邊緣性的信任與任務，觀察其反應與能力，亦可示之以恩，觀其回報。”
“其三，此事須嚴格保密，僅限於我等三人知曉，對外，尤其是對李驍，只需表示知曉即可，不必多言。”
太子李亨仔細聽著，目光在李泌平靜的臉上和李輔國恭敬的神情間移動，最終點了點頭，將手中那枚白玉棋子輕輕放回棋盒。
“便依先生之計，輔國，去安排吧，務必謹慎。”
“老奴遵命。”
李輔國深深一揖，退後幾步，方才轉身快步離去，心中已然有了幾個絕對心腹的名字和監控的詳細步驟。
李驍的生活似乎恢復了平靜。日常執勤，巡查站崗，他更加謹慎寡言，恪盡職守，對任何人都保持著一種有禮卻疏離的態度。
而在夜間巡邏和休息的間隙，他則用那雙習慣於尋找戰機的眼睛，默默記下東宮各殿宇樓閣的佈局，侍衛換班的規律。
他像一匹孤狼，在陌生的領地裡悄然標記著一切可能用於生存或搏殺的資訊。
東宮並非鐵板一塊。
宮女太監們各有圈子，低階侍衛們也各有來歷。
用膳之時，李驍偶爾能聽到一些壓低的議論。
關於某位得寵的良娣又得了什麼賞賜，關於哪位太監總管又剋扣了份例，甚至還有一些關於太子殿下過於憂勞，聖體欠安的擔憂。
也有關於他自身的零星話語。
“那個新來的邊軍。”
“聽說很能打。”
“煞氣重得很，離遠點。”
“涼州來的，怕是哪家塞進來的吧。”
這些話語如同微風拂過水麵，在他心中留下極淺的漣漪，旋即平復。
他從不參與，只是沉默地進食，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
與此同時，在長安的另一處深宅大院內，永嘉坊一所佔地極廣，門庭森嚴的府邸中，涼州王氏在長安的代表人物，官居門下省給事中的王元禮。
正對著來自涼州本家的密信眉頭緊鎖。
信中是家族王夫人的親筆，語氣嚴峻。
李驍不僅沒死在邊塞，竟還因軍功調入長安，成了太子侍衛。
雖然品階不高，但位置敏感，緊鄰天家，萬一讓他僥倖攀附上太子，得了機遇，將來對王氏必是心腹大患。
必須將危險扼殺於萌芽之中！
王元禮放下信箋，指節輕輕敲著黃花梨木的桌面。
燭光映照著他保養得宜卻略顯陰沉的臉。
他沉吟片刻，揚聲喚來心腹管家，低聲吩咐。
“之前散出去的訊息，力度還不夠，再去辦，動用我們在長安的一切資源，繼續散佈不利於李驍的謠言，不僅要誇大其邊軍功績中的水分，更要渲染其性情暴虐，睚眥必報，曾在邊軍因小事虐殺俘虜甚至同袍。”
“還可以隱晦地提及，他身懷一柄得自吐蕃貴族的妖刀，邪異非常，有噬主之嫌，恐懷不臣之心，記住，要做得自然，透過酒肆、坊間閒談、乃至某些官員後宅的女眷之口流傳出去。”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此外，設法查清東宮中可能與李驍有接觸，甚至稍顯友善的人員，無論官職大小，嘗試接近、收買，若不能收買，便尋機構陷，務必將其徹底孤立，讓他在這東宮之中，寸步難行，無人可信。”
“是，老爺。”
管家心領神會，躬身退下，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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