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掃過李驍。
“查抄所得,除上繳部分外,可由你酌情用於城防修繕、軍械打造,務必確保涼州無虞,至於賬冊所涉之人………”
他頓了頓,眼中寒光一閃。
“依律嚴辦,但需快、需穩,不可牽連過廣,不可授人以柄,明白嗎?”
“下官,明白!”
李驍接過那張蓋著鮮紅大印的手令。
這張紙,就是他在涼州掀起腥風血雨的尚方寶劍!
他需要快,需要狠,更需要穩!
要挖掉毒瘡,又不能失血過多而死。
他沒有再看蕭嵩複雜的眼神,抱拳一禮,轉身大步走出花廳。
門外等候的孫二狗和老蔫巴迎了上來,看到李驍手中的公文,眼神都是一亮。
“走!”
李驍翻身上馬,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銳氣。
“去‘請’我們的趙主簿,還有賬冊上第一位‘貴客’。”
晨光終於刺破了雲層,灑在涼州城頭。
但這光明,卻預示著城內一場更加猛烈的風暴即將來臨。
……………………
……………………
涼州城,在經歷了幾日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後,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喧囂。
但細看之下,氣氛已然不同。
城西糧倉附近,原本由豪強家奴把持的街巷,如今換上了披甲持戈的府兵巡邏,眼神警惕,盤查嚴密。
南門哨卡,換防計程車兵精神抖擻,佇列整齊,再不見往日的懈怠。
幾處年久失修的城牆豁口,搭起了高高的腳手架,工匠和徵調的民夫在府兵監督下揮汗如雨,將一塊塊沉重的條石壘砌上去。
空氣中瀰漫著石灰,汗水和一種緊繃,蓄勢待發的氣息。
李驍的雷霆手段,如同在北風呼嘯的戈壁灘上點燃了一把燎原大火,瞬間燒盡了盤踞在涼州軍務上的陳腐枝葉,也燒得所有人心驚膽戰。
拿著蕭嵩的手令,李驍沒有絲毫猶豫。
他第一個拿下的,就是州府主管軍械圖冊,錢糧簿籍的主簿王祿。
這個在衙署裡推諉拖延的乾瘦吏員,被如狼似虎的翼青牙兵直接從家中被窩裡拖了出來,當著一眾噤若寒蟬的屬吏的面,鎖拿入獄,罪名是“怠忽職守,延誤軍機”。
緊接著,根據賬冊上的線索和連夜突審粟特胡商的口供,三家與“金駝鈴”有密切金錢往來,且家中私兵甲冑超制的豪強被鎖定。
查抄!
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當披堅執銳的府兵和翼青牙兵撞開那朱漆大門時,裡面的老爺少爺們還在做著富貴夢。
哭嚎、尖叫、憤怒的斥罵瞬間被冰冷的刀鋒和“通敵叛國”的厲喝壓了下去。
家丁護院的零星抵抗如同螳臂當車,迅速被碾碎。
庫房被開啟,一箱箱銅錢、絹帛、糧食被清點封存;密室被掘開,私藏的鎧甲、勁弩、甚至軍中制式橫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家眷被看管,主犯被鐵鏈鎖拿,直接投入州府大牢最深處。
李驍甚至沒有迴避。
他選擇在一處被查抄的豪強府邸大門前,當著一眾被吸引來,面色驚惶又帶著一絲隱秘快意的涼州軍民的面,展示了部分鐵證。
幾封關鍵的密信抄本,幾件帶有明顯吐蕃標記的贓物,以及從該豪強府中搜出,與“金駝鈴”賬冊上記錄相符的鉅額錢帛。
沒有慷慨激昂的演說,只有冰冷的陳述和如山鐵證。
“通敵叛國者,國法難容,凡有勾結吐蕃,出賣涼州軍情者,皆如此例,涼州軍民,當同心戮力,共御外敵!”
李驍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涼州七姓,瞬間失聲。
原本蠢蠢欲動,想要串聯施壓的幾家,立刻偃旗息鼓,緊閉大門,約束子弟。
王氏所在的別駕府邸,更是陷入一片死寂。
李承業砸碎了好幾套名貴瓷器,而王氏則整日待在佛堂,捻動佛珠的手指卻抖得厲害。
李元昊則深居簡出,對李驍的所作所為,不置一詞,彷彿從未有過那個提出將柳氏錄入族譜的交易。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涼州上層。
而底層軍民,在最初的震驚之後,看著那些平日裡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豪強老爺們像死狗一樣被拖走。
看著城頭加固的牆垛,看著糧倉外森嚴的守衛,一種混雜著敬畏,痛快和些許茫然的情緒開始滋生。
李驍的名字,不再僅僅代表著涼州李氏那個飽受欺凌的庶子,而是和“狠辣”,“鐵腕”,“能戰”這些詞緊密聯絡在一起。
威望,在血與火的清洗和實實在在的改變中,悄然滋長。
舊校場營房,如今成了整個涼州軍務變革的心臟。
查抄所得的錢帛,糧食堆積如山,蕭嵩承諾的部分撥款也已到位。
李驍站在營房前臨時搭建的高臺上,目光掃過下方黑壓壓的人群。
這裡面有他帶來的翼青牙兵骨幹,有被豪強私佔為奴僕的原府兵,有從流民中招募的健壯漢子,也有原本州府兵中尚堪一用的老卒。
“從今日起,涼州府兵,按冊實額!”
李驍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空額者,嚴懲不貸,被私佔者,即歸本隊,缺額者,由新募健兒補足,翼青牙兵,充任各隊隊正。”
“給你們三天,整編名冊,明確歸屬,三日後,我要看到一支實打實的隊伍,做不到的,現在就可以滾蛋!”
命令冷酷,沒有商量餘地。
下面一陣騷動,但很快在翼青牙兵兇狠目光的逼視下平息下來。
釋放出來的府兵茫然中帶著一絲解脫,新募的漢子則握緊了拳頭。
整編只是第一步。李驍的目光轉向營房另一側。
那裡搭起了幾個巨大的棚子,爐火熊熊,熱浪逼人。
叮叮噹噹的打鐵聲晝夜不息。王鐵頭帶著鷹揚戍的老班底,以及從涼州城蒐羅來,還有些真本事的鐵匠,正揮汗如雨。
“武備,是軍人的命!”
李驍指著那火光沖天的方向。
“看看你們手裡那些生鏽豁口的破銅爛鐵,那是去送死,從今天起,所有軍械,全部回爐重造。”
王鐵頭赤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面板上油汗淋漓,他親自操錘,示範著那套已被驗證成功的工藝。
將生鐵片和熟鐵條層層疊疊鍛打融合,反覆摺疊糅合。爐火映照著他專注而狂熱的臉。
旁邊,學徒們小心翼翼地控制著火候,看著鐵胚在反覆鍛打中呈現出均勻的暗紋。
新打造出的橫刀胚子,雖然還未開鋒,但那沉甸甸的手感和勻稱的紋理,已遠非之前那些破爛可比。
矛頭被鑄造成更利於破甲的三稜錐形,箭鏃也更加尖銳厚重。
“甲冑修補加固,弓弩弦全部更換,箭桿用最硬的柘木。”
李驍的命令一條條下達。
查抄來的上好皮革、麻線、牛筋被流水般送入工棚。
修繕城牆的工匠也被分派了一部分過來,修復那些殘破的皮甲和鑲嵌鐵片的札甲。
整個舊校場,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高速運轉的兵工廠。
錢,如同流水般花出去,但換來的,是實實在在,逐漸成形的武裝力量。
整編後的隊伍,很快領教了什麼叫“鷹揚戍的地獄模式”。
天還未亮,淒厲的竹哨聲就撕裂了營地的寂靜。
衣衫不整的新兵連滾帶爬地衝出營房,在翼青牙兵毫不留情的鞭子和呵斥下,開始繞著巨大的校場狂奔。
揹負著沉重的沙袋,穿著修補過的破爛皮甲。
跑不動?
鞭子立刻就會抽在背上,留下火辣辣的紅痕。
嘔吐?
癱倒?
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被拖起來繼續跑。
孫二狗跑在隊伍最前面,臉色猙獰,汗如雨下,卻一步不停。
老蔫巴則帶著一隊手持硬木棍的牙兵,如同驅趕羊群般,冷酷地維持著秩序。
佇列訓練更是嚴苛到了極點。
簡單的挺矛、持盾、前進、後退,在翼青牙兵聲嘶力竭的吼聲和隨時落下的棍棒下,重複千百遍。
動作稍有變形,或者反應慢了半拍,立刻就是當胸一腳或者一記狠辣的棍擊。
校場上塵土飛揚,汗水和偶爾飛濺的血沫混合在一起,空氣中瀰漫著粗重的喘息,壓抑的痛哼和嚴厲到刺耳的呵斥。
“三疊陣!矛手在前!刀盾居中!弓手在後!動!”
“鋒矢陣!箭頭給我頂出去!兩翼護住!衝!”
李驍的身影時常出現在校場邊緣。
他很少親自下場抽打,只是用那雙冰冷銳利的眼睛掃視著,偶爾開口,聲音不高,卻能讓被點到的人渾身一顫。
“你!手臂軟得像麵條!握不住矛,就去填壕溝!”
“第二隊!散得像羊糞!敵人一輪箭過來你們全得死!重來!”
“快!再快!戰場上慢一步,腦袋就搬家!”
殘酷的訓練淘汰是迅速的。
幾天下來,就有幾十個實在熬不住或者吃不了苦的兵油子,孱弱漢子被無情地剔除出去,要麼領點路費滾蛋,要麼被罰去幹最苦最累的勞役。
留下的,眼神裡的麻木和茫然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兇戾和求生欲,動作也漸漸有了些模樣,雖然依舊笨拙,但至少令行禁止,陣列初具雛形。
與此同時,一張無形的網也在涼州城內外悄然鋪開。
城西一處不起眼的茶肆後院。
百舌張,這個曾經被王氏收買散播謠言的市井說書人,此刻正點頭哈腰地站在獨眼老兵面前,額頭全是冷汗。
他竹筒倒豆子般說著最近聽到的各種小道訊息:哪個坊的胡商行蹤詭秘,哪個豪強家的管事最近頻繁出城。
“做得好。”
他丟給百舌張一小串銅錢。
“繼續留意,尤其是關於吐蕃,關於‘王’字,任何風吹草動。”
“是是是!大人放心,小的明白!”
百舌張如蒙大赦,抓起銅錢,弓著腰溜了出去。
在另一處陰暗的陋巷裡,一個試圖向城外傳遞訊息的遊俠兒,被兩個如同影子般的漢子堵住。
沒有激烈的打鬥,只有幾聲沉悶的擊打和短促的悶哼。
遊俠兒像破麻袋一樣癱軟在地,身上搜出的密信被呈送給了老兵。
老兵掃了一眼,獨眼中寒光一閃,將信紙帶在身上。
情報如同涓涓細流,匯聚到舊校場營房那張簡陋的河西輿圖上。
李驍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最終落在涼州西北方向,靠近吐蕃邊境的幾個點上。
那裡,被老兵用炭筆標註了幾個代表可疑活動的符號。
涼州的天,似乎被李驍用最暴烈的手段捅破了一個窟窿,又被他用最快的速度,以鐵與血重新編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