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的日頭懸在當空。
三家豪強的府邸朱漆大門緊閉,簷角猙獰的鴟吻默然俯視著空蕩的長街,幾片被風捲起的枯葉打著旋兒撞在石階上,又無力地滾開。
門楣上懸著的世家匾額,此刻像是蒙了層看不見的灰。
街頭巷尾,空氣裡浮動著令人窒息的寂靜。
雷霆過後,餘威猶在,震得整座城都屏住了呼吸。
暮色像潑翻的墨汁,緩慢地吞噬著涼州城。
被查抄的三家豪強府邸,朱漆大門貼著猙獰的交叉封條,在漸暗的天光裡沉默著,如同被拔了牙的獸口。
幾個裹著破襖的閒漢縮在街角,眼神閃爍地朝那方向瞥,又飛快地低下頭去,腳步匆匆,彷彿多看一眼,那門裡滲出的晦氣便會纏上他們。
整座城,浸在一種奇異的安靜裡,如同暴雨前令人窒息的沉悶。
豪強府上,那扇往日裡車馬喧囂的烏頭門,也緊緊閉著,門房縮在耳房裡,連燈都點得吝嗇。
李驍站在北門的城碟後,朔風捲著砂礫,抽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
他身上的鐵甲冰冷沉重,目光卻銳利地掃過城牆下。
夯土被重新拍實,糧倉方向,增加了數隊明火執仗的巡兵,警惕的影子在昏暗中拉得很長。
城牆內側新整編的府兵正在列隊操練,口令聲在風裡斷斷續續,帶著生澀和緊張。
孫二狗的身影在佇列前方格外顯眼,右手卻緊握刀柄,嘶啞地吼著號令,每一次踏地都帶起一片塵土。
他捱過的那一刀,差點要了命,如今傷疤下的筋肉剛硬起來。
“大人。”
獨眼老兵不知何時站到了李驍身側,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
“三家抄出來的賬冊,屬下又翻了一遍。”
李驍沒有回頭,視線依舊投向城下操練計程車卒。
“說。”
“那個‘王’字,藏頭露尾,從頭到尾都沒有具體指代。”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指向太明瞭,反而不像真的,是王氏?還是府裡頭……”
他沒有說完,渾濁的獨眼瞥向涼州城中心那片最氣派的宅邸群落,李氏府邸的飛簷斗拱在暮色中勾出冷漠的輪廓。
李驍的手指輕輕摩擦,一絲若有似無的冷笑在嘴角。
“蛇縮排洞裡了,才有機會看清它盤在哪裡。”
他收回目光,轉身走下城梯,靴子踏在石階上,發出沉悶的迴響,在空曠的城頭顯得格外清晰。
“盯緊點,死的,活的,都別放過。”
…………………………
…………………………
李氏府邸,暖閣。
暖閣與外間的寒意恍若兩個世界。
地龍燒得極旺,暖意融融,空氣裡浮動著昂貴的龍涎香,絲絲縷縷,纏繞著雕樑畫棟。
銅獸香爐吐著嫋嫋青煙,旁邊一座小巧的滴漏,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水滴聲。
王氏端坐於主位的紫檀嵌螺鈿圈椅上,一身銀紅蹙金繡牡丹纏枝紋的廣袖緞袍,華貴逼人。
她保養得宜的手搭在扶手上,指甲上套著三寸來長的點翠嵌碧璽金美甲,此刻,那尖利的金甲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著光潔的紫檀木面,發出輕微卻令人心頭髮緊的“噠、噠”聲。
暖閣裡燒著上好的銀霜炭,一絲煙塵也無,卻驅不散她眉眼間沉甸甸的陰霾。
“母親!”
李承業猛地從下首的錦墩上站起,帶得袍角翻飛。
他臉色發青,眼白里布滿血絲,嘴唇微微哆嗦,聲音因壓抑的暴怒而尖利。
“那傢伙……那傢伙,他竟敢,竟敢把爪子伸到我們眼皮底下,抄家,他以為他是誰,蕭嵩的一條狗罷了,他以為他贏了?”
他胸膛劇烈起伏,暖閣裡上好的沉水香也壓不住他噴出的粗重氣息。
“坐下!”
王氏的聲音不高,瞬間刺破了李承業失控的叫囂。
她抬眼,目光如冷電掃過兒子那張因嫉恨而扭曲的臉。
“這般沉不住氣,你是嫌你父親近來對你太過寬宥了?”
李承業被那目光釘在原地,臉上青白交加,終究是喘著粗氣,重重跌坐回去,錦墩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王氏收回目光,指尖的美甲停止了叩擊,落在案几上一封尚未開啟的信函上。
信封是尋常的青紙,火漆封口,印痕卻是一個極其隱晦的標記,非內行人絕難辨認。
“長安的信,算日子,該到了蕭嵩案頭了。”
她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緩,卻更顯森冷。
“擅動大獄,動搖州府,擁兵自重,條條都夠他喝一壺,蕭嵩再想用他那把刀,也得掂量掂量長安的意思。”
她頓了頓,端起手邊一盞溫熱的定窯白瓷蓋碗,輕輕撇了撇浮沫,卻沒有喝。
暖閣裡只聞水滴聲和銀霜炭偶爾的噼啪輕響。
“蕭嵩此人,首鼠兩端,不足全信。”
她放下茶盞,瓷底碰在紫檀案几上,清脆一響。
“那傢伙身邊那條老狗,還有他手下那幾個爪牙,孫二狗,那個蔫巴老頭看著礙眼得很。”
侍立在她身後陰影裡的心腹管事立刻躬身上前半步,屏息靜聽。
“去辦一件事。”
王氏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草叢裡遊弋的簌簌聲。
她的目光轉向窗外沉沉夜色。
“涼州城裡,也該有些‘熱鬧’了,他李驍不是愛肅清奸佞麼,那就讓他瞧瞧,這涼州的水,到底有多渾,多燙。”
……………………
……………………
河西節度使府,節堂。
燭火通明,將節堂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瀰漫其間的凝重。
蕭嵩端坐於巨大的紫檀公案之後,面色沉靜如水,目光落在攤開在案上的幾份文書上。
一份是李驍呈上的關於查抄三家豪強的詳細奏報,條理分明,證據鏈清晰;旁邊散落著幾份鐵證抄本,字字如刀,直指人心。
另一份,則是午後剛剛由心腹快馬送抵,來自長安的密函,措辭隱晦,分量卻重逾千鈞。
他緩緩靠向椅背,椅背上的麒麟獸首浮雕硌著後心,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
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頜下修剪整齊的短鬚。
李驍,這把刀,確實快,也足夠狠。
這三家蛀蟲被連根拔起,涼州府庫憑空多出一大筆錢糧軍械,城防耳目一新,連帶著那些平日裡眼高於頂的豪強們都噤若寒蟬。
隱患清除,邊務整肅,這本該是大功一件。
可這刀太快了,快得讓人心驚。
那賬冊上若隱若現的“王”字。
太原王氏……涼州李氏……這潭渾水,李驍這一刀,算是徹底攪翻了。
長安的警告言猶在耳。
“擅興大獄”、“動搖地方根基”、“持身不正,恐啟邊將跋扈之漸。”
每一個字都敲打著他的神經。
李驍的崛起太快,太耀眼,像一團不受控制的野火。
用他,能焚盡荊棘;稍有不慎,亦能引火燒身。
他拿起那份來自長安的密函,又輕輕放下。
目光再次落在李驍的奏報上,那凌厲剛勁的字跡彷彿透著主人不屈的意志。
默許?
自然要默許。
涼州的安定,吐蕃的威脅,都需要這把刀暫時擋在前面。
但必須要有制衡。
不能讓他真以為,這涼州,已是他李驍隻手可遮天。
蕭嵩的指尖在案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發出篤篤的輕響,眼神幽深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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