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鼠忌器,但器,也得牢牢攥在自己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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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舊校場。
這裡是涼州城的另一副面孔。
斷壁殘垣已被粗大的木料和夯土勉強填補,歪斜的營房重新立起了骨架,覆上了厚厚的茅草和泥巴。
空氣中瀰漫著新木頭和劣質桐油混合的刺鼻氣味,遠不如李氏暖閣的龍涎香雅緻,卻帶著一股粗糲旺盛的生命力。
巨大的校場上,篝火噼啪作響,映亮了一張張疲憊卻帶著希望的臉孔。
大鍋架在火上,翻滾著稠厚的粟米粥,熱氣騰騰。
領到粥碗計程車兵和流民蹲在地上,呼嚕嚕地喝著,燙得直吸涼氣,臉上卻是滿足。
幾個傷兵靠在剛修好的營房門框上,裹著還算厚實的粗布棉袍,看著場中景象,眼神不再麻木。
李驍的命令很直接:查抄來的錢糧,大頭用在這裡,修營房,設傷病營,讓這些被視作草芥的底層兵卒和流民,有片瓦遮頭,有口熱食果腹。
人心,有時比刀槍更難獲取,也更有力量。
校場中央,氣氛截然不同。
一片被特意清出的空地上,精悍的身影沉默佇立,如同嶙峋的岩石。
這便是擴編後的翼青牙兵。
他們大多是從新整編的府兵和流民中篩選而出,眼神裡帶著狼一般的兇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身上的皮甲陳舊,甚至打著補丁,但手中的灌鋼橫刀在火光下流淌著幽冷的寒芒。
獨眼老兵站在佇列前,像一截被雷火劈過卻依舊挺立的枯木。
他佝僂著背,不說話,只是用那隻渾濁的獨眼緩緩掃過每一張臉。那目光像帶著毛刺的刷子,颳得人面板生疼。
空氣彷彿凝固了,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營房傳來的零星咳嗽。
“動!”
他的破鑼嗓子猛地炸開,沙啞卻極具穿透力。
人瞬間動了。
沒有花哨的呼喝,只有沉悶的腳步聲,身體摩擦皮甲的窸窣,壓抑的喘息。
他們兩人一組,在指定的狹窄區域內騰挪、撲擊、鎖拿、翻滾。
動作原始而兇狠,每一次撲擊都帶著要將對方骨頭拆碎的狠勁,每一次格擋都伴隨著沉悶的撞擊聲。
塵土在腳下揚起,汗水迅速浸透單衣。
這是最基礎的近身搏殺,拋棄了所有不必要的花架子,只留下最致命的效率。
夜戰、山地攀爬、絕境求生,這些字眼,需要用血汗和痛苦來書寫。
李驍站在場邊陰影裡,默默地看著。
火光在他冷硬的側臉上跳躍。
腰間粗布包裹的“斬機”刀柄,隔著布料,傳來一絲微不可察的悸動,彷彿也被這殘酷的訓練場激起了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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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以北,野狼墩。
孤零零的烽燧矗立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像一個被遺忘的哨兵。
夜色濃稠如墨,寒風捲著砂礫,抽打著燧體斑駁的夯土牆,發出嗚嗚的怪響,如同冤魂的嗚咽。
烽燧頂上,那堆平日用來點燃狼煙的乾柴溼草,被風吹得微微晃動。
燧內狹窄得僅容數人轉身。
火塘裡,幾根半乾的駱駝刺燃著微弱的火苗,勉強驅散一絲寒意,卻將五個蜷縮的身影映照得更加淒涼。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卒,左臂齊肘而斷,空蕩蕩的袖子紮在腰間,正用僅存的右手費力地給一架老舊的臂張弩上弦,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兩個瘦得像麻桿的少年,裹著破舊的羊皮襖,縮在火塘邊,臉色青白,不時發出壓抑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凹陷的胸腔,聲音空洞。
角落裡,一個瞎了眼的老人抱著磨損得發亮的號角,耳朵貼在冰冷的土牆上,似乎在傾聽著什麼。
“咳…咳咳……”
一個少年咳得蜷縮起來,聲音撕心裂肺。
“省點力氣!”
獨臂老卒頭也不抬,聲音嘶啞。
“聽風!瞎子,外面啥動靜?”
瞎眼老人側著耳朵,佈滿皺紋的臉緊繃著,半晌,乾裂的嘴唇翕動。
“風…風裡有鐵片子響…還有…馬蹄子…很多…很急…”
“什麼?!”
少年一個激靈,眼睛裡瞬間佈滿驚恐。
“狗日的吐蕃崽子!”
獨臂老卒猛地抬起頭,眼中爆出兇光,僅剩的右手狠狠一拍地面。
“抄傢伙!瞎子,吹號!快!”
尖銳淒厲的號角聲猛地撕裂了戈壁死寂的夜!
幾乎在號角響起的同時,一片密集,令人頭皮發麻的銳器破空聲呼嘯而至!
咄!咄!咄!
數十支沉重的狼牙箭狠狠釘在烽燧的木門和土牆上,尾羽劇烈顫抖!
緊接著,沉悶的撞擊聲傳來,有人在用重物猛砸那扇並不厚實的木門。
“頂住門!”
獨臂老卒嘶吼著,用肩膀死死抵住被撞得砰砰作響、木屑紛飛的門板。
兩個咳嗽的少年掙扎著爬起,抓起地上散落的石塊,奮力從狹窄的望口往外砸去,每一次投擲都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和咳嗽。
“火!點火!”
少年驚恐地尖叫。
涼州城,李驍臨時官署。
急促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深夜格外刺耳。
一名渾身塵土的府兵,幾乎是被拖拽著衝進李驍面前
“大人,野狼墩!狼煙,三股黑煙,急!”
府兵撲倒在地,嘶啞地喊出這幾個字,便只剩下倒氣的份。
李驍猛地從堆積如山的卷宗後抬起頭。
燭光下,他眼中沒有驚愕,只有瞬間凝結的冰寒,彷彿早已預見。
“黑煙?三股?”
他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冰面上。
“是!沖天黑煙。”
府兵掙扎著補充。
李驍豁然起身,穿戴好甲冑,甲葉摩擦發出鏗鏘銳響。
“孫二狗!”
他的聲音穿透廳堂。
早已聞聲候在門外的孫二狗一步跨入。
“末將在!”
“點齊翼青牙兵,一人雙馬,再帶上新招募計程車兵。”
李驍的命令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野狼墩,給我把那些吐蕃崽子,釘死在戈壁上!”
“得令!”
孫二狗眼中兇光暴漲,轉身衝入夜色,吼聲在庭院裡炸開。
“翼青上馬,剩下的人跟我來,抄傢伙!快!”
馬蹄聲如悶雷般在涼州寂靜的街道上驟然響起,又迅速遠去,留下滿城驚疑的犬吠和推開窗欞的惶惑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