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到三百,實到……”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臺下。
“八十七人,其餘二百一十三人,何在?”
安崇武嚥了口唾沫,上前一步,勉強擠出笑容。
“回參軍,其餘人等…皆戍守邊關要隘,一時…一時無法召回點卯。”
“戍邊未歸?”
李驍翻動著名冊,紙張發出嘩啦的輕響。
他的手指停在名冊末尾一頁。
“安豹,年二十,籍貫涼州安家莊,武藝考評‘上中’,尤擅騎射,乃涼州營翹楚。”
安崇武額頭上的汗更多了。
“是…是,安豹確是勇武,如今應在…在黑山口戍堡…”
李驍的目光卻猛地抬起,越過安崇武的肩膀,直直射向校場最偏僻的角落。
那裡,一個穿著破爛號衣,頭髮花白稀疏、身形佝僂的老翁,正費力地拖著一把幾乎和他一樣高的破掃帚,緩慢地掃著地上的落葉和塵土。
他的一條腿明顯瘸著,動作遲緩笨拙。
“安都尉。”
李驍的聲音冰冷。
“那位掃地的老丈,是何人?”
安崇武順著李驍的目光看去,臉色瞬間煞白,嘴唇哆嗦著。
“那…那是營中老役夫,姓張…叫張…”
“張什麼?”
李驍打斷他,目光銳利如刀,釘在安崇武臉上。
“名冊之上,涼州營三百員,可有姓張的老役夫?”
安崇武啞口無言,汗珠順著鬢角滾落。
李驍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名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那本官問你,名冊上這位年方二十,驍勇善射的府兵安豹,到底在哪裡?”
“轟!”
校場上那幾十個老弱兵丁瞬間炸開了鍋,交頭接耳。
今天就跟著我一起到安家莊一起去問問,到底這個人到底在哪裡?。
安崇武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臉色由白轉青,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正午的陽光灼烤著大地。
李驍一行人的馬蹄踏起滾滾煙塵,直奔涼州城外二十里一處依山傍水的莊園,安家莊。
高大的塢堡圍牆,氣派的門樓,與周圍貧瘠的村落形成鮮明對比。
莊門緊閉。
李驍示意,胡三上前,用刀柄重重砸在包鐵的大門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涼州司兵參軍李驍,奉命核查府兵安豹!開門!”
門內一陣騷動。
過了好一會兒,沉重的莊門才吱呀一聲,開啟一條縫。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探出頭,臉上堆著假笑。
“參軍大人,不知何事…”
“讓開!”
孫二狗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軀帶著迫人的壓力,一把推開管家。
牙兵們如狼似虎地湧了進去。
莊園內景象更是驚人。
大片肥沃的田地上,精壯的漢子們正揮汗如雨地耕作,但他們身上穿的並非唐軍號衣,而是破舊的麻布短褐。
一個穿著錦緞勁裝、腰佩華麗短刀、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趾高氣揚地揮舞著馬鞭,呵斥著田裡勞作的人。
“快!磨蹭什麼!今日不把這壟地翻完,晚飯都別想吃!”
鞭梢在空中甩出脆響。
李驍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那錦衣青年。他掏出名冊,翻到最後一頁,上面有簡單的畫像和特徵描述,正是眼前此人。
名冊上標註:安豹,年二十。
“安豹?”
李驍的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喧鬧的莊園瞬間安靜下來。
馬背上的青年一愣,勒住馬,倨傲地看向李驍。
“正是本少爺,你是何人,擅闖我安家莊園。”
李驍沒理他,目光掃過莊園內。
更讓他眼神冰寒的是,在塢堡的望樓下,竟站著十幾個穿著皮甲,手持制式橫刀甚至長矛的漢子。
他們眼神警惕,體格健壯,裝備精良程度遠超府兵,完全是私兵部曲的做派。
這已嚴重僭越。
“安豹,涼州營府兵,按律當值戍邊。”
李驍冷冷開口。
“你為何在此?”
安豹嗤笑一聲。
“戍邊?那苦差事誰愛去誰去,本少爺在自家莊園逍遙快活,礙著誰了,識相的趕緊滾,否則………”
他威脅地拍了拍腰間的刀柄。
李驍不再看他,目光轉向胡三。
孫二狗會意,帶著兩名牙兵,像狸貓一樣迅速繞過人群,撲向莊園角落一處不起眼,卻由兩名持棍家丁看守的低矮土屋。
“幹什麼?站住!”
家丁試圖阻攔,被胡三輕易撞開。
土屋門上掛著一把沉重的鐵鎖。
孫二狗拔出腰刀,刀光一閃!
“鏘!”火星四濺,鐵鎖應聲而斷!
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從門內湧出。
藉著門縫透入的光線,可以看到裡面是幾個僅容人蜷縮的土坑。
三個幾乎不成人形的身影蜷縮在坑底的汙穢中,瘦骨嶙峋,遍體鱗傷,散發著濃烈的腐臭。
孫二狗強忍惡臭,跳下土坑,迅速檢查。
其中一個還有微弱氣息。
胡三將他背了出來,放在陽光下。
那人被強光刺激,艱難地睜開腫脹的眼睛,看到李驍身上的官服和牙兵的裝束,乾裂的嘴唇劇烈顫抖著,發出微弱如蚊蚋、卻飽含血淚的聲音。
“軍…軍爺…救…救命…安氏…奪了我家田…強佔我妻女…替他家當牛做馬…不…不從…就關在這…地獄裡…”
他艱難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向自己腳踝上那個猙獰的烙印,又無力地垂下,昏死過去。
整個莊園死一般寂靜。
安豹臉上的倨傲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慘白和驚惶。
那些剛才還在揮鞭的監工,持械的私兵,全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李驍的目光掃過安豹,掃過那些私兵,最後落在聞訊趕來,臉色鐵青的安氏家主臉上。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揮了揮手。
牙兵們立刻上前,將安豹拖下馬,枷鎖加身。
“帶走,清點莊園,封存甲械,一應人證物證,押回涼州!”
李驍的聲音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
暮色四合,李府節堂內燈火通明,氣氛卻壓抑得令人窒息。
地上散落著青瓷茶盞的碎片,茶水浸溼了昂貴的地毯。
安氏家主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他身後,還站著六七位涼州有頭有臉的豪強家主,個個面沉似水,眼中噴著怒火。
“李別駕!”
安家主的聲音因憤怒而尖利。
“那李驍哪裡是查什麼空額,他是拿著刀子,在掘我們幾家的祖墳,清查軍籍是假,奪田佔產,剪除異己才是真,他今日敢闖我安家莊,明日就敢踏平在座各位的府邸。”
王家將站在李元昊身側,臉上帶著一種陰冷的平靜。
他慢條斯理地從袖中取出一卷白麻紙,雙手捧著,恭敬地遞到李元昊面前。
麻紙的右下角,赫然沾著幾點已經變成暗褐色的血跡,觸目驚心。
“別駕大人。”
王家將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
“此乃涼州七姓聯名狀,非為私怨,實為公義,李驍此子,行事暴虐,擅闖民宅,構陷士紳,已激起民怨沸騰。”
“長此以往,涼州必生動盪,他今日敢對安家動刀,此乃禍根,斷不可留!請別駕…為涼州計,清門戶,正視聽!”
他刻意加重了“清門戶”三個字。
李元昊端坐在主位上,面無表情。他接過那份帶著血跡的聯名狀,手指緩緩撫過那冰冷僵硬的紙面,指尖停留在那幾點暗褐色的血跡上。
那血跡彷彿帶著灼人的溫度,又像是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手指。
他盯著那血跡,目光深沉似海,看不出喜怒,只有捏著狀紙邊緣的指節。
節堂內,燭火搖曳,將眾人或憤怒、或陰冷、或深沉的影子投在牆壁上,扭曲晃動,如同群魔亂舞。
涼州的夜,從未如此沉重。
風暴的中心,李驍的名字,如同一柄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