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長安城陷入沉睡,唯有皇城朱雀門內的中書省值房依舊亮著數盞孤燈。
燈油噼啪作響,映照著伏案疾書的中書舍人崔淼疲憊的臉。
夜風從窗隙鑽入,吹得卷宗沙沙作響,也帶來一絲寒意。
突然,一陣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皇城的寂靜,最終在省衙門外戛然而止。
緊接著是沉重而踉蹌的腳步聲和甲葉碰撞聲。
崔淼眉頭一皺,正要呵斥何人敢夜闖禁地,值房的門便被猛地推開。
一名背插三根赤羽,風塵僕僕幾乎脫力的軍中信使,在兩名禁軍衛兵的攙扶下,踉蹌闖入。
信使嘴唇乾裂,眼窩深陷,胸甲上沾滿塵土,顯然經過長途疾馳。
他顫抖著從貼身的油布袋中取出一封軍報,火漆完整,封皮上赫然寫著“朔方節度使府八百里加急直呈中書門下”以及觸目驚心的“萬急”硃砂字樣。
“大人…朔方…緊急軍情!”
信使聲音嘶啞,幾乎說不出完整句子,將軍報高高舉起。
崔淼心中一凜,睡意全無。
八百里加急,非軍國大事不敢輕用。
他迅速起身,驗看火漆印鑑無誤,確實是朔方節度使府的官方印信,那“萬急”二字更是刺眼。
他不敢有絲毫延誤,立即簽署了收文回執,對衛兵道。
“速帶他下去歇息,喂些水食。”
自己則拿起那封軍報,也顧不得披上外袍,便匆匆出門,踏著冰冷的青石板路,小跑著前往宮內當值宰相的歇息處請示。
按制,如此急報,即便深夜,亦需立即處理,甚至驚動聖聽。
約莫半個時辰後,幾位被匆匆喚醒的朝廷重臣,包括當值的門下侍郎以及兵部尚書,齊聚於中書省一側的偏殿內。
燈火通明,崔淼親手拆開火漆,朗聲宣讀軍報內容。
軍報來自朔方節度使麾下一位行軍司馬,措辭沉痛而急迫。
詳細陳述了約十日前,突厥降將阿布思,勾結同羅,僕固等鐵勒九姓中對大唐心懷怨懟的部落,集結精騎約八千,利用對邊境地形的熟悉,巧妙避開了幾處主要軍鎮和烽燧巡檢線,從防禦相對薄弱的山谷地帶突入原州境內。
【PS作者發言:阿布思歷史上此時期重要突厥首領後叛唐】
這股敵軍行動迅捷如風,性情兇殘。
原州下屬數個村莊慘遭焚掠,牧場被洗劫一空,超過五百名邊民與近千頭牛羊馬匹被擄往漠北。
更令人憤慨的是,敵軍兵鋒一度逼近原州州城,雖被守軍憑藉城防擊退,但出城迎戰試圖驅逐敵軍的一隊五百人府兵,卻在野戰中遭遇優勢敵軍包圍,苦戰不支,幾乎全軍覆沒,僅十數人重傷逃回。
軍報最後,那位行軍司馬筆鋒沉重地寫道。
“清點戰場時,我軍士卒發現,部分敵軍騎兵屍身所著,竟是我唐軍制式明光鎧之殘片,雖經刻意磨損改動,然其鍛造工藝、甲片形制無疑出自官坊。”
“更有甚者,敵軍所用弩箭,竟多為破甲能力極強之三稜箭鏃,此等軍械,絕非塞外蠻族所能自產。”
“臣等惶恐,疑有重大軍械流失乃至資敵情事,賊寇得此利械,如虎添翼,恐非尋常寇邊,其志不小,懇請朝廷速發援兵,並徹查軍械流失之弊!”
殿內一片死寂,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原州雖非最前沿,但距離長安已不算遙遠。
八千裝備了唐軍精良器械的胡騎入寇。
兵部尚書臉色鐵青,門下侍郎捻著鬍鬚,眉頭緊鎖。
很快,這道驚人的軍報被謄抄副本,原件則被小心封好,準備在次日清晨的常朝上,直接呈報給皇帝陛下。
次日清晨,大明宮紫宸殿。
百官依序魚貫而入,按品級肅立。
三呼萬歲之聲過後,玄宗皇帝李隆基端坐於御座之上,雖年歲已高,但目光依舊銳利。
高力士侍立一旁,低眉順目。
常規的政務奏對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氣氛看似平靜。
然而,敏銳的官員已經察覺到幾位宰相和兵部要員臉上不同尋常的凝重。
終於,輪到兵部奏事。
兵部尚書出列,手持笏板,聲音沉緩卻清晰地開始稟報昨夜收到的朔方急報。
當讀到“八千精騎”、“焚掠原州”、“府兵盡沒”時,殿內已起了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低語聲嗡嗡響起。
而當讀到“敵軍披我明光鎧”、“用我三稜弩箭”時,更是滿朝譁然!
許多官員臉上露出難以置信和驚恐的神色。
端坐在御座上的玄宗,面色漸漸沉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龍椅扶手。
就在這片譁然與驚疑不定之中,宰相李林甫穩步出列。
他身著紫色朝服,頭戴進賢冠,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靜無波,彷彿這駭人的軍報並未在他心中激起半點漣漪。
“陛下。”
他聲音平穩,甚至帶著一絲令人心安的力量。
“開元以來,陛下勵精圖治,四海昇平,萬邦來朝,此乃千古未有之盛世景象。”
他先頌聖一番,繼而話鋒微轉。
“然,聖人有云,治大國如烹小鮮,邊陲之地,廣袤萬里,部落雜處,偶有疥癬之疾,流寇竄擾,實屬難免。”
“朔方、原州守將,或疏於防備,治軍不嚴;或為推諉失職之責,乃至誇大敵情,希圖引起朝廷重視,亦未可知。”
他目光掃過群臣,最後落回御座,語氣變得懇切。
“陛下,國帑用度,皆為民脂民膏,每年預算皆有定數,若只因小股流寇竄擾,便輕動干戈,大規模調兵遣將,不僅勞師靡餉,驚擾地方,更恐損及陛下聖德,動搖四方藩國對我天朝太平盛景之信心。”
“臣以為,此事當責令朔方、河東兩鎮節度使,自行出兵聯合驅剿即可,以示天威,中樞實不必過度反應。”
李林甫的話語帶著一種強大的定調之力,許多依附於他的官員下意識地垂首附和,低聲稱是。
朝堂上的恐慌氣氛似乎被稍稍壓制。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響起。
“兒臣有本奏。”
眾人望去,竟是太子李亨。
他手持玉笏,出列行禮,姿態從容。
李林甫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但神色不變。
“講。”
玄宗看著自己的兒子,聲音聽不出喜怒。
“父皇。”
李亨先是對邊民遭受的塗炭,表達了深切的痛心與同情。
“百姓何辜,遭此劫難,兒臣聞之心痛。”
體現儲君仁德之後,他話鋒一轉,聲音提高了幾分,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
“然,兒臣細思軍報,以為此事恐非李相所言‘尋常寇邊’、‘疥癬之疾’這般簡單。”
他條分縷析。
“其一,寇邊者眾,竟有八千精騎,此絕非三五成群之散兵遊勇,乃是一支組織嚴密、戰力可觀的軍隊!”
“其二,敵軍裝備之精良,來源蹊蹺,明光鎧、三稜箭,皆我軍中利器,管制極嚴,如今竟大量出現於敵手,是我邊關管理已有碩鼠洞隙,還是朝中竟有人膽大包天,為牟私利,資敵以利器,戕害我大唐將士性命?”
”此問關乎國本,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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