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節度使府衙,坐落在涼州城北的高地。
巨大的轅門如同猛獸的巨口,兩側持戟衛兵盔明甲亮,眼神銳利如鷹,漠然地掃視著下方風塵僕僕、狼狽的隊伍。
那股肅殺威嚴的氣息,比斷刃崖的寒風更讓人窒息。
李驍卸了甲,只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赤水軍制式戰襖,左臂依舊吊著,右肩的傷處隱隱作痛。
他解下腰間的“斬機”,交給轅門外值守的軍官查驗登記。
那軍官接過被粗布包裹的長刀,掂了掂分量,又瞥了一眼李驍吊著的胳膊和蒼白的面孔,嘴角撇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登記造冊,留刀存驗,這是規矩。
在兩名衛兵冰冷目光的押送下,李驍穿過巨大的校場,踏上冰冷的石階,走進了那座象徵著河西最高軍權,森嚴肅穆的節堂。
節堂內光線略暗,高大的樑柱投下濃重的陰影。
地面鋪著厚厚的帶著異域花紋的波斯地毯,踩上去無聲無息,與外面風沙呼嘯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股混合著昂貴薰香、墨汁和淡淡炭火氣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
河西節度使蕭嵩,並未身著威嚴的明光鎧,只穿著一身質料上乘的紫色常服,閒適地斜倚在一張鋪著熊皮的巨大胡床上。
他體態微胖,保養得宜的麵皮在堂內燭光下泛著紅光。
此刻,他正饒有興致地把玩著一柄鑲嵌著紅藍寶石的西域短匕,鋒刃在指尖翻飛,流光溢彩。
幾名身著青袍的文吏垂手侍立在長案旁,如同泥塑木雕。
堂內溫暖如春,李驍卻感到一股比外面寒風更刺骨的冰冷。
他走到堂中,依照軍禮,叉手躬身,動作因左臂的束縛而顯得有些僵硬彆扭。
“赤水軍瓜州大營前軍旅帥李驍,奉命報到!參見蕭公!”
聲音嘶啞,卻竭力保持平穩。
蕭嵩似乎這才注意到堂下有人。
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目光隨意地掃過李驍年輕卻佈滿風霜和疲憊的臉,掃過他吊著的左臂和洗得發白的舊戰襖,最終落在他空蕩蕩的腰間。
那眼神平淡無波,像是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什,沒有絲毫波瀾。
他手中的匕首並未停止翻飛。
“哦?張守珪新提的那個旅帥?”
蕭嵩的聲音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慵懶沙啞,目光又落回自己手中那柄華貴的匕首。
“斷刃崖烽燧,守得不錯,忠勇可嘉。”
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他頓了頓,似乎才想起正事,將匕首隨手丟在熊皮上,對旁邊侍立的一個掌書記官隨意地揮了揮手:“去,把本帥前日批閱的調防文書拿來。”
掌書記官躬身應喏,快步走到旁邊巨大的榆木書架前,取下一卷用黃綾包裹的文書,恭敬地呈給蕭嵩。
蕭嵩看也沒看,直接拿起案頭那方代表河西最高軍權的獅鈕金印,蘸了蘸鮮紅的印泥,隨意地在那文書末尾空白處蓋了下去。
動作流暢隨意,如同在完成一件日常瑣事。
“李旅帥,”
蕭嵩將蓋好印的文書卷起,遞給侍立在旁的掌書記官,由他轉交給李驍。
他的目光終於再次落在李驍身上,那眼神平靜無波,深處卻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彷彿在看一粒塵埃。
“河西之地,處處烽煙,戍邊衛土,乃軍人天職,你既為旅帥,當知責任重大。”
他的聲音平淡地繼續:“鷹揚戍,乃我河西鎖鑰,直面吐蕃鋒芒,位置緊要,然近來守備鬆弛,軍心不振,本帥思慮再三,非剛毅忠勇之士,不足以鎮守此等要隘。”
李驍的心猛地一沉。
鷹揚戍!
那是河西防線最前沿、最突出、也是最孤懸的一座軍堡!
深入吐蕃勢力範圍,三面環沙,補給艱難,幾乎年年被圍攻,守軍十不存一!
那是出了名的“填命堡”、“絕戶哨”!
“現擢升你為鷹揚戍守捉使,即日赴任!整飭軍備,安撫士卒,務必確保此咽喉之地,萬無一失!”
蕭嵩的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彷彿在宣讀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任命。
“所需糧秣軍械,自有章程撥付,望爾不負朝廷厚望,不負本帥重託。”
掌書記官將那捲蓋著鮮紅節度使大印的文書遞到李驍面前。
李驍伸出唯一能動的右手。
那隻手佈滿了凍瘡和老繭,指甲縫裡還嵌著黑泥。他接過了那捲文書。
入手是上等宣紙的柔滑細膩,與蕭嵩案頭的地毯,他手中的寶石匕首同出一源,與他粗糙的手掌,身上襤褸的戰襖格格不入。
文書冰涼。
那鮮紅的節度使大印,像一團凝固的血,也像一張通往地獄的通行證。
借刀殺人!
十死無生!
一股冰冷的怒焰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幾乎要燒穿他的天靈蓋!
涼州李氏的構陷!
太原王氏的毒計!
蕭嵩這老匹夫看似公允、實則冷酷的順水推舟!
所有的陰謀和殺意,都濃縮在這卷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文書裡。
李驍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右臂的肌肉繃緊如鐵。
他猛地抬起頭,那隻深寒的右眼,直射向胡床上那個紫袍微胖的身影。
蕭嵩正端起一杯熱氣騰騰的參茶,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
感受到李驍的目光,他微微抬眼。
四目相對的瞬間,蕭嵩的眼神依舊平淡,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怠和漠然。
那目光裡沒有得意,沒有嘲諷,只有一種身處雲端、俯瞰螻蟻掙扎的、徹底的冷漠。彷彿碾死一隻擋路的蟲子,連情緒都懶得浪費。
他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李驍可以退下了。
所有的憤怒、不甘、殺意,在李驍胸腔裡翻江倒海,幾乎要破腔而出。
他死死咬住後槽牙,牙齦滲出血腥味,硬生生將那股焚天的怒火壓回了冰冷的深淵。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手中那捲通往絕地的文書,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嘶啞的喉嚨,擠出幾個字:
“末將……李驍……領命!”
聲音不大,卻像兩塊生鐵在摩擦,帶著血沫的腥氣。
他攥緊了文書,沒有再看蕭嵩一眼,轉身。
動作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腳步一個踉蹌,但他硬生生挺住了脊樑,一步一步,踏著那柔軟昂貴的波斯地毯,走出了這座溫暖如春卻冰冷刺骨的節堂。
門外,凜冽的寒風如同無數把冰刀,瞬間將他包裹。
遠處,他那支殘破的隊伍,在巨大的校場邊緣,像一群等待屠宰的羔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