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回來!”的炸雷,在我心裡轟出的迴響,整整震盪了六年。
打從我上初一起,就成了老爺子那口寶貝木箱跟前最執著的“扒手”。那箱裡鎖著的《乾坤陰陽術》,就是我眼前晃悠的絕世秘籍,老爺子身上那點神乎其神的“本事”,十有八九都烙著那破書的印子。我逮著機會就磨他,想接過他這身能耐。
可老爺子永遠是那句輕飄飄、又能噎死人的話:“廷伢子,還不到時候。”
“不到時候?我都十六了!”初中那會兒,每次聽這話我都像捱了一悶棍。趁他打盹,我把他鑰匙扣上那幾把大小不一的銅鑰匙摸了個遍,插鎖眼裡搗鼓,咔噠咔噠響半天,那箱子紋絲不動。初一那年,更是憋急了想找把錘子給它開了算逑。結果錘子還沒夠著門檻,就撞上老爺子剛遛彎回來的眼睛,那眼神跟瞧透了我的心肝脾肺腎似的。當晚,我爹的“家法教育”就生動地向我闡釋了什麼叫“老楊家的規矩”,屁股疼得我三天沒坐實凳子。
這念頭,算暫時被我爹的棍棒摁回肚裡去了。
直到我光榮成了鎮上“農業大學”的正式“研究生”——嗯,專職研究種地——每天扛著鋤頭,腰痠背痛地在黃泥巴地裡刨食,老爺子才像是終於被我這“恆心”打動了幾分。農閒了,爺孫倆守著小火塘,他才開始真正跟我叨叨點書上的“道道”。
這一叨叨,又叨過去了六年。
如今,我二十二了,擱鄉里妥妥是娶媳婦生娃頂門立戶的歲數。立業?立不起來了,祖傳的那幾畝水田、幾片橘子林,就是我的“江山”。“業”是爹媽的業,“生民”是田裡那幾茬稻子。唯獨成家,似乎還有點渺茫的指望。
可跟老爺子學了六年“道法”,我心裡越來越沒底。翻來覆去就那麼點:怎麼用那破羅盤測個陽宅陰基的風水吉凶,背幾句唬人(或者驅邪?)的簡單口訣,搞點最簡單粗暴的法子驅個“小不點”的魂。至於我當初眼饞得不得了、覺得能發家致富的奇門草藥?老爺子嘴巴閉得比那口箱子還緊,連個草根毛的味兒都沒讓我聞過。更別說什麼八門遁甲、天罡符籙這些書裡封面上印著的、聽著就牛氣沖天的東西了!
每回問急了,老爺子就撩下眼皮,捏著煙鍋慢悠悠吐出一句:“急麼子嘛?火候沒到,教你你也嚼不爛,該教的時候,一樣少不了。”
火候?老爺子比我整整大了六十歲!他都八十二高齡了,走路都慢吞吞了!我這心裡能不毛?成天懸著:萬一哪天老爺子腳一蹬,眼一閉,那本事不就跟著他那口箱子一起,全埋土裡了?那我這幾年的鋤頭不是白扛了?指著這個改換門庭、讓我楊廷也風光一把的念想,不就成了一場空夢?雖然這些心思也只敢在肚子裡翻騰,可那股焦躁卻實實在在煎烤著我——時間不站在我這邊!
再看謝魁和李海波這倆小子。
謝魁,從小就聰明可腦袋也大,所以我們都叫他大頭,如今也算熬出了頭。當初被塞給陰陽先生當學徒,吹嗩吶敲破鑼,鬼哭狼嚎的哀樂都整不明白。現在好了,不但能單獨上道場主持法事,據說手裡已經有了個自己的小班子,時不時能獨當一面“出活”了。
李海波就更不用說,財神爺關照的主兒。在他爹的榨油廠學了兩年記賬算盤,就被送去市裡的一家正經財會學院“深造”了兩年。現在一回來,嘿,直接成了鎮上有編制的人物!雖然他那點死工資也就夠他抽幾包好煙喝幾頓小酒,可誰都知道,他爹的錢袋子深著哩,那工資頂多算個零花錢,圖個“身份”清閒罷了。
我呢?六年光陰,“農大”的本業還在跟地壟溝搏鬥,老爺子那邊也只摳出了點風水驅邪的皮毛。這麼一對比,我們哥仨裡頭,我這“農業玄學雙料研究生”,混得最是憋屈窩囊,像陷進這泥地裡的一顆不起眼的土坷垃。
不過好歹也算拉扯成人,爹媽長輩管束鬆了許多。我們仨散養在老家地界的大齡青年,漸漸又湊到了一塊兒,抽菸吹牛,吐槽各自生活的不如意,總算是在無聊的鄉村歲月裡尋回了一點少年時的氣息。
這天,我剛啃完最後一口紅薯早飯,在井邊舀涼水漱口,院門外就傳來破面包車引擎那特有的“突突”咳嗽聲。李海波那亮騷的腦袋從駕駛窗探出來,臉上掛著賤兮兮的笑:“廷哥!今兒個田裡沒活纏身吧?”他從小就比我小几個月,這“廷哥”是叫慣了的。
我甩甩手上的水珠,摸出皺巴巴的煙盒,彈出一支飛給他:“能有啥事?稻子剛插下去,山上的橘子樹連花苞影子都沒有,閒得能孵出鳥來。”
李海波就等著這句,他一把攥住飛來的煙,眼睛一亮:“那正好了!走,跟兄弟們出去浪一天!”
這小子雖然捧上了單位的鐵飯碗,但愛玩的天性比小時候有增無減,家裡的票子也夠他折騰。我這個窮哥們,當然樂得搭上他的“快車”,精神一振:“咋?又想去網咖刷‘傳奇’?上回在祖瑪七層爆了把裁決沒搶到,老子窩火好幾天!”
“嘖,格局呢?格局要開啟!”李海波神秘兮兮地晃著腦袋,故作高深,“今天不去網咖,帶你去個……嘿嘿,更好玩的地界兒!”
更好玩?我眼珠一轉,瞅著他那擠眉弄眼的樣兒,心說這小子該不會是開了竅,摸索到什麼燈紅酒綠、鶯鶯燕燕的門道了吧?我立馬湊過去,露出心照不宣的壞笑,用肩膀撞他:“喲呵?你小子……是不是……”手指還猥瑣地比劃了個下流手勢。
“滾蛋!”李海波一巴掌拍開我的手,眉毛一挑,努力裝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廷哥,我可是正經國家職工!你這思想太齷齪了!”
一看不是我想的那種“玩法”,我立馬像洩了氣的皮球,肩膀耷拉下來,踢著地上的石子:“不去網咖,又沒好玩的,那你還能變出啥花樣?難道拉老子去給你家橘子樹打農藥?”
李海波一把攬過我的脖子,湊到我耳朵邊,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記不記得……咱們初中的班花,劉豔?”
“誰?劉豔?!我操!”這三個字像在我腦子裡點了個炮仗!其他同學我可能記混了名字和臉,這名字這人,我能忘?那會兒我們仨整天的話題核心不就是她嗎?李海波這小子,提到劉豔,那眼神簡直能當探照燈用!
不過咱有自知之明,幻想女神歸幻想,真要論現實,我那點“農玄門”的底子……唉,還是省省吧。謝魁才是情場先鋒,那會跟隔壁班的張群鴻雁傳書,那情書寫得洋洋灑灑,酸倒牙又文采斐然,硬是把號稱那屆“十大美人”之一的張群給拿下了,我跟海波只有幹看著流哈喇子的份。至於李海波,算是“舔狗”界的執著代表,初中三年矢志不渝,眼巴巴就盯著劉豔這一朵花,可惜畢業了,人家花骨朵飄進了高中,他這片綠葉連點露水都沒沾著。
“她回來了!”李海波的聲音帶著點興奮的顫音,“聽說是回來辦啥港澳通行證。昨兒我去派出所找王寧,正好撞見她!哥們兒我這張嘴,加上這張臉——約她一起去王坑洞耍耍!她……答應了!”
“真……真噠?!她能樂意跟你去?”我差點被口水嗆著,一千個不信寫在了臉上。雖說海波現在穿上了制服皮鞋,但那麵包車一開還是“突突”得像個拖拉機手,跟劉豔那種城裡待的仙女能搭上?
“我擦!廷哥你這啥眼神?”李海波誇張地拍了一下我的背,“你瞅瞅,我這氣度,咱這身份,哪個妹子能扛得住?趕緊的,換上你最拉風的鞋子衣服,咱們去薅大頭!對了!”他賊兮兮地衝我眨巴眼,補充道,“劉豔說,她還叫上了蔣豔……還有張群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