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詭匠

第3章 陰風起

王坑洞在三里村北面一座荒僻的山腳下。下了渡船,我們還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裡把地的黃泥小道。幸好李海波那大黑旅行袋像個哆啦A夢的口袋,把所有飲料零食都吞了進去,解放了女生的手。但這“苦力”的活兒自然落到了我們仨男丁頭上。

李海波這廝,前半程還假模假式地跟我一人拎一截袋子,等山路一開始爬坡,他就跟泥鰍一樣溜了。趁人不注意,他把整個袋子的重量往我手上一塞:“廷哥,你勁大,能者多勞!”那袋子的分量猛地往下一沉,少說也有二三十斤!我掂了掂,心裡暗罵:李海波你個牲口!你這袋子裡是裝了半扇豬肉還是他家炕上的鋪蓋卷?

山路蜿蜒向上,兩邊雜草叢生,越往裡走,林木越密,光線越暗。陽光被茂密的枝葉篩下來,只剩下斑駁的光點。李海波和謝魁徹底化身“護花使者”,你一言我一語地圍著劉豔、張群噓寒問暖:“小心腳下滑……”“哎呀這石頭鬆動……”“燕子(劉豔的小名),要不我拉著你?”那副殷勤勁兒,恨不能在泥巴地上鋪紅毯。蔣豔走在前面,我提著死沉的袋子墜在最後,累得呼哧帶喘,加上山路難走,滿頭的汗沿著鬢角往下淌,別說“護花”,能跟上隊伍不掉隊就不錯了。偶爾跟蔣豔搭句話,聲音都帶著喘。她倒是挺善解人意,回頭衝我笑笑:“挺沉吧?走慢點沒事。”

終於,扒開最後一片擋路的刺藤,眼前豁然開朗——或者說,是陷入了一種更深沉的陰影。一個巨大的、黢黑的洞口像怪獸張開的巨口,赫然嵌在山壁上。洞口周遭是繁茂荒草,唯獨洞口那條踩踏出的小路寸草不生,油光水滑,顯然是無數“探險家”前赴後繼的足跡。洞前的空地不大,散落著被踩扁的煙盒和飲料瓶蓋。

“到了!今天運氣真不賴,一個人沒有!咱把王坑洞包場了!”李海波叉著腰,環顧四周,一臉得意。

我像卸下千斤重擔,迫不及待地把那該死的黑包摜在地上,砸起一小片塵土。抹了把脖子上的汗,我掏出皺巴巴的煙盒,狠狠點上一根,猛吸一口,讓辛辣的煙霧直衝肺葉,這才覺得累壞的氣管回了點魂兒。

“喲,”蔣豔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點調侃的意味,“都學會抽菸了?我記得初中那會兒,你可乖得很。”她笑盈盈地看著我,眼神裡有種老朋友重逢的自然。

我尷尬地咧咧嘴,煙霧從嘴角溢位:“這不是給國防事業做點微薄貢獻麼,菸酒不分家……抽得少,偶爾燒一根。”把“偶爾”倆字咬得很重。

那邊,李海波已經蹲下,拉開了黑包的拉鍊。好傢伙!裡面真叫一個琳琅滿目:他變魔術似的摸出三把粗礦的手電,又掏出一大盒備用電池,塞給我和謝魁一人一把。藉著拉開的包口,我瞟了一眼內部乾坤:成堆的零食飲料底下,居然還壓著一捆尼龍繩、幾根嶄新的白蠟燭……最扎眼的是,角落裡竟然摞著一大餅紅紙包著的炮仗!?

“我擦,波仔,”我忍不住調侃,“你這是打算在洞裡過節?還是打算跟劉豔在這兒拜天地洞房啊?”我把煙叼在嘴裡,斜眼瞅他。

“去去去!懂個啥!”李海波被我說得老臉微紅,梗著脖子反駁,“這叫專業探險精神!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誰知道里面啥情況,蠟燭照明續航,繩子防身救急!還有這炮仗……”他嘿嘿一笑,壓低聲音,“萬一碰上野獸或者啥不乾淨的,嚇也嚇它個半死!”他麻利地裝上電池,咔噠一聲開啟手電,一道粗壯的暖黃光柱瞬間撕裂眼前的昏暗,在洞口巖壁上晃出一個刺眼的光斑。“整裝!進洞探險!”

我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把燒剩的菸屁股丟地上用腳碾碎。得,這苦力還得繼續。認命地重新把沉重的黑包甩上肩,差點被那繩子捆硌得一個趔趄。看在蔣豔的面子上,我忍了。

關於王坑洞的傳說我們聽得耳朵起繭。一說是遠古地殼運動留下的巨洞,裡頭原先是洶湧的地下河,能一路通到鄰鎮的山根下。更邪乎的是另一種版本:建國初那會兒,為了防備“老美”的蘑菇彈,幾個鎮聯合徵調了上萬民工,挖山掘石,生生掏出來這麼個能藏幾萬人的龐大地下堡壘。裡面通道交錯縱橫,迷宮一樣,走深了沒個認路的本事,準得迷失在永恆的黑暗裡喂耗子。所以鎮上膽大的來玩,也就只敢到那個叫“大溶洞”的主廳,燒燒野營爐子,刻個“到此一遊”,就得乖乖原路返回。

洞口的通道狹窄得令人窒息。高度勉強一米五,寬度也僅容一人佝僂著身子擠進去,活像鑽狗洞。頭頂的岩石溼漉漉地往下滴水珠,寒氣瞬間包裹全身,剛才爬山的熱氣“唰”地就被抽乾了。

“都跟緊點,彎著腰,低著頭!別給石頭開了瓢!”李海波打著頭陣,強光手電在前方狹窄的空間裡晃動。劉豔緊跟其後。謝魁護在張群旁。蔣豔排第五。而我,這個揹著“後勤部”的殿後人員,弓著腰,肩膀上沉甸甸的黑包頂在通道頂上,每一步都得側著身調整重心,走得跟受刑一樣。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混合了泥土、苔蘚和某種說不出的、陳舊鐵鏽似的陰冷味道。手電光柱打在嶙峋的巖壁上,晃動著怪異扭曲的影子。身後洞口的光線越來越弱,最終只剩下手電光柱在逼仄的黑暗中跳躍,我們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推進了怪獸的食道深處。

這憋屈的前段路不算太長,大約二三十米後,前方的黑暗猛地開闊起來。壓迫感消失了,但深邃的黑暗卻更顯沉重。我們魚貫進入一個巨大的空間,強光手電的光柱掃過穹頂、四周的巖壁,最終匯聚在腳下那片平坦光滑的岩石地面上。

“到了!同志們!王坑洞主會場——大溶洞!”李海波興奮地揮舞著手電,光柱在二十多米高的拱形穹頂上來回跳躍,驚擾了幾隻倒掛著酣睡的黑影(蝙蝠)。空間異常開闊,粗略一看,足有四五百個平方。手電光下,能看見右側靠壁的地方,突兀地矗立著一塊巨大的、四四方方的石塊,桌面般平整光滑,帶著明顯的人工痕跡——這就是傳說中的“燭光晚餐石”了。石頭旁,散落著花花綠綠的塑膠包裝袋和踩癟的易拉罐,是無數“前輩”留下的到此一遊紀念。

我把黑包卸下來,重重地放在那石桌上,感覺脊椎都發出了一聲輕快的哀鳴。李海波動作麻利,拉開黑包拉鍊,掏出兩根粗壯的白蠟燭,“啪嗒”一聲用打火機點燃,燭芯跳躍起溫暖橘黃的火苗,一左一右立在石桌邊緣。

“哎!停!”大頭突然湊過來,神色嚴肅,不由分說就“噗”地吹滅了其中一根蠟燭,“幹啥呢波仔?敬鬼呢?香不燒雙,蠟不點雙!老祖宗的規矩都不懂啊?”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洞穴裡嗡嗡迴響,帶著一種職業性的警惕。

李海波一臉懵:“啥規矩?點兩根亮堂點唄?”

我倒是知道這點門道,老爺子偶爾提過。但蔣豔、張群和劉豔卻是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嘿!”謝魁斜眼瞅著李海波,聲音壓低了幾分,在搖曳的燭光和手電光束交織的光暈中,顯得有點瘮人,“點兩根白蠟燭擱這兒,你是想請倆‘好兄弟’陪你共進燭光晚餐還是咋的?”

“謝魁!”張群嚇得一巴掌拍在謝魁後背上,“你瞎說什麼鬼話!嚇死人啦!”

謝魁被拍得一縮脖子,嘿嘿傻笑起來,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哈,職業習慣,職業習慣……幹咱們這行,忌諱深。”他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尷尬。

為了讓“光明”符合規矩,也為了驅散大頭帶來的寒意和洞穴本身的陰冷,李海波趕緊又掏出一根白蠟燭點上,湊成三根。三簇跳躍的火焰穩穩立在石桌上,橘黃的光暈擴散開來,終於壓住了手電光柱的刺眼,將這片巨大的黑暗驅散了一角,照亮了中央一小片我們圍聚的區域,但更遠處的巖壁、深邃的拐角,依舊隱沒在令人不安的黑暗裡。燭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奇形怪長,扭曲著印在凹凸的巖壁上。

“啪嗒”一聲,李海波把黑包裡亂七八糟的零食飲料一股腦倒在了冰冷的石桌上,各色包裝在燭光下閃閃發光。他眼疾手快地搶了一個鹽焗雞腿,仔仔細細地撕開包裝袋,撕掉薄膜,連骨頭都理得油光水滑,這才無比鄭重地雙手遞給劉豔,臉上堆著能滴出蜜來的笑:“燕子……走了半天路,餓了吧?給!”

大頭也不甘示弱,有樣學樣,從零食堆裡精準挑出一包泡椒雞爪,唰唰兩下拆開包裝,送到張群面前,眼神期盼:“群兒,給,你愛吃的。”

看著這倆重色輕友、表演慾爆棚的傢伙,我忍不住直翻白眼,胃裡一陣翻騰。剛想出口損他們兩句,蔣豔的手伸到了我面前。她拿起石桌上一包鹽水花生,很自然地遞給我:“喏,開啟。”語氣就像吩咐個老朋友。

那一瞬間,我腦子裡剛蓄好槽的能量“咻”地一下洩光了。鬼使神差地,我咧嘴一笑,接過那包花生,三兩下撕開了包裝口,甚至還下意識地用指甲把撕口的尖角摁平了點,才遞迴給她:“好了。”那動作,熟練得我都驚著了。嘿,剛才還想笑話別人,輪到自己,似乎也沒好到哪裡去。

於是我們六個人,以那三根搖曳的蠟燭為中心,或蹲或站或乾脆坐在冰涼的石地上,在這巨大的、黑暗包裹的天然石洞裡,分享著零食,啜著甜飲料。手電都集中在石桌上,形成一小團光明孤島。洞穴的深邃幽靜放大了每個人的聲音和咀嚼聲。我們開始聊起初中那些久遠的、泛黃的回憶糗事:誰偷了校長的腳踏車鈴鐺;誰給老師的粉筆盒裡塞了癩蛤蟆;誰又在課堂上睡覺流了一桌子哈喇子……笑聲在空曠的洞穴裡迴盪,彷彿暫時趕走了四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寂靜,讓這冰冷的地下空間有了點暖融融的煙火氣。

就在我們笑得前仰後合,張群差點嗆著的時候,劉豔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不高,卻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哎,你們……還記得熊貓嗎?就咱們班那個,圓滾滾,胖乎乎的,張軍。”她語氣微沉,不像是在講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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