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波立馬精神了,女神提問豈能不答?他迅速搶答:“熊貓?張軍啊!咋不記得!哈哈,當年他跟曹豔芳傳‘緋聞’,結果人家曹豔芳轉頭就去向老向(班主任)打小報告,說熊貓要跟她搞物件!好傢伙,老向直接一個電話把他爹請來喝茶,熊貓那臉都綠了,哈哈哈……”海波自己笑得最歡,帶動著大頭他們幾個也笑出了聲。
然而,劉豔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她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雞腿的包裝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沉默了大概幾秒鐘,她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未散盡的笑聲,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
“前幾天……張軍他……跳河了。”
咔嚓。
剛才還喧鬧的空氣,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凍結、抽乾,只剩下死寂。連蠟燭燃燒的細微噼啪聲都顯得格外刺耳。笑聲凝固在每個人的臉上,洞穴中剛才暖融融的氣氛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寒意。巨大的黑暗似乎又無聲地圍攏過來,擠壓著那三朵跳動的小小火苗,讓光暈驟然縮緊。
李海波臉上的笑容僵成了雕塑,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乾澀:“……啥?他……死了?不能吧?上週……不,也就十幾天前,我還看見他在蔣老四那個遊戲廳裡砍傳奇呢!那小子,嗓門最大,笑得跟個二傻子似的……怎麼好好的就……”他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湮滅在沉默裡。熊貓那種沒心沒肺的樂天派,怎麼可能會自殺?
劉豔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洞穴裡的冷空氣刺激得她鼻頭微微發紅。她看向搖曳的燭光,眼神複雜,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也沒想到……真的。就前幾天,他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說:‘燕子,我活不下去了,活著真他媽沒意思。’我當時……當時在外面辦事,周圍吵,心裡也煩,還以為他又像以前那樣犯抽筋逗我玩呢,就、就順口懟了他一句:‘神經病!要死就趕緊去,早死早投胎!’……誰知道……”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臥槽!”大頭猛地抽了一口冷氣,眼睛瞪圓了,嗓門因為驚訝和恐懼不自覺地拔高,“那他……他還真跳了?就因為……你這幾句話?”他下意識地看向了幽深的洞道方向,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在窺視。
“大頭!”李海波猛地一拍謝魁的後背,想制止他說得更直白,臉上表情複雜,有責備,更多的是對劉豔狀態的擔憂。這問題太戳心窩子了。
可謝魁似乎完全沒接收到李海波的訊號,或者說,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死亡訊息震得有些混亂。他不爽地反瞪了李海波一眼:“你拍我幹嘛!我又沒說錯啥!”
劉豔勉強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搖了搖頭,不知是在安慰我們,還是在安慰自己:“哎,不說這個了。人都走了……都是他自己的命吧。”她頓了頓,喝了口水潤潤嗓子,才用平復些的語氣繼續道:“後來我聽我家鄰居說了……他這事兒,其實是因為……因為他家裡那點感情上的破事。”
“感情事?”、“感情事?”李海波和我幾乎異口同聲地問了出來,好奇心徹底壓倒了之前的沉重和不適感。連一直沉默的蔣豔和張群也投來探尋的目光。誰也想不通,當年那個為了“早戀”(還是臆想的)能被他爹修理得嗷嗷叫的胖子,如今竟然會為情所困去尋死?
劉豔捋了下耳邊的碎髮,看著跳動的燭火,眼神有些恍惚:“他兩年前就辦了酒席了,老婆是經人介紹的,楊柳村的,比他小兩歲。那會兒兩人都沒到歲數領證,但家裡人都點頭了,酒席擺得挺熱鬧。一開始兩口子看著還行,去年年底還添了個丫頭……今年剛過完年,他滿心歡喜地打算去領證了……結果……結果就在那檔口,被他撞見,他老婆跟別的男人……在草垛子裡滾到了一塊兒……”
她聲音低沉地敘述著,像在唸一段沉重的判決書。
“熊貓這人心軟,也顧臉面。怕事情傳開了丟人,更怕閨女這麼小沒了娘。他……他竟然把這口氣硬生生嚥下去了!想著只要那女人答應不再犯,這頂綠帽子他都能咬牙戴著……後來還是去領了證,就算完事兒了……可那賤女人!”劉豔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怒其不爭的憤恨,“表面上答應得好好的,背地裡壓根就沒斷乾淨!還在跟那野男人……最後這事兒被衚衕裡的鄰居撞見了,沒兩天就鬧得沸沸揚揚,街坊四鄰親戚朋友……全知道了。熊貓實在扛不住了……他覺得這臉算是徹底丟到了太平洋,以後在鎮上沒法做人了……這才……”
“我操他姥姥的!”李海波聽得火冒三丈,一腳踹在旁邊的石凳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石屑簌簌落下。他咬牙切齒地罵道:“這種破鞋!害死親夫啊!媽的,活該浸豬籠沉塘!死了都該下油鍋!”他的怒氣在空洞的洞穴裡顯得格外響亮刺耳。
而另一邊,謝魁卻蹙緊了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自己短褂的佈扣子,用一種在葬禮上才會有的低沉、專業的腔調,緩緩地說道:“這種死法……橫死帶怨……心氣兒頂到了天靈蓋……這‘瓦’,怕是‘破’不下去啊……”
“破瓦?”李海波、蔣豔、張群都露出茫然困惑的表情,顯然沒聽過這行話。
但我懂一點皮毛。老爺子教過,“破瓦”是道場師傅在逝者出殯前做的最後一步法事。在靈堂用生石灰畫出天罡北斗圖,讓親屬踏著圖案走,名為“踏罡步鬥”,將生者的哀思寄託給亡魂。最後,師傅手持桃木劍,刺向擱在磚上的那片青瓦,瓦下還壓著一枚生雞蛋。要的是“一劍破瓦,蛋碎魂安”,象徵著亡魂斬斷陽世一切牽絆與怨恨,安息歸入陰曹。要是瓦破不開,蛋打不碎……那就意味著,逝者怨氣沖天,魂魄不寧,極可能變成滯留陽世的……
我心頭咯噔一下。
一旁的劉豔臉色卻猛地變了。她像見了鬼似的死死盯著謝魁,嘴唇微張,瞳孔裡映著跳躍的燭火,滿是驚駭。她吸著氣,用一種微顫的、彷彿怕驚動什麼的聲音說:“真……真讓你說對了……我這次回來才聽我媽說……前些天張軍下葬的時候……那瓦……怎麼也破不了!道場師傅砍了好幾次……那瓦片就跟鐵打的似的,紋絲不動!更嚇人的是……壓在瓦片下頭的那顆生雞蛋……後來……後來……連拿磚頭去使勁砸……都砸不爛!”
謝魁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下意識地往洞口的方向瞥了一眼,喉結滾動,嚥了口唾沫:“這不結了……人死不瞑目啊……”他聲音艱澀,“怕是真的……沒下去……還在……上頭……蕩著呢……”
最後那個“蕩”字,被他壓得極輕極慢,彷彿怕驚醒了某個沉睡在黑暗深處的東西。
嘩啦。
謝魁話音剛落,洞穴裡那三根原本靜靜燃燒、火苗筆直向上的蠟燭,毫無徵兆地齊刷刷猛地一矮!火頭瞬間被壓成了豆大一點,幽藍幽藍地掙扎著,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橘黃的溫暖火光剎那間變得陰森詭譎!
與此同時,一股莫名捲來的陰冷氣流,打著旋兒從洞穴更深的黑暗裡猛地撲出,帶著溼土和腐葉的氣息,冰冷地舔過我們每個人的後頸脖,身上的汗毛根根倒豎!
“嗚——嗚嗚——”
剛才還死寂一片的洞穴深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悽幽的、斷斷續續的風聲。那聲音細弱,卻彷彿有人在黑暗深處壓抑著嗚咽……哭號……
整個巨大的溶洞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冰點的死寂。剛才的談笑聲、打鬧聲、所有的活人氣息,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詭變徹底掐滅。黑暗再次從四面八方合攏,貪婪地吞噬著燭光勉強支撐起的那一小塊光明孤島。三朵幽藍搖曳的燭火,像極了某種生物在黑暗中窺伺的眼睛。
我們六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僵在原地,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李海波臉上殘留的怒容變成了空白,張群的手死死抓住了謝魁的胳膊,劉豔下意識地往人堆裡縮了縮,而我,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尾骨“嗖”地一下竄到了天靈蓋。
黑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好像……有什麼東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