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元瑞原本跪著,見曾漁鶴立於明倫堂上,大喜,爬起身朝明倫堂上衝上幾步,大聲招呼三個皂隸趕緊抓住曾漁,那三個皂隸比蔣元瑞有眼色,跪在那沒動彈,看張教授示下——
張教授手中的紅木戒尺一揮,指著蔣元瑞怒喝:“我準你起身了嗎!”
蔣元瑞趕忙又跪下,指著堂上的曾漁道:“張先生,就是這個奸徒,張先生你看,這奸徒還方巾襴衫假冒生員,真是目無王法啊。”
張教授走到蔣元瑞跟前,劈頭就給了蔣元瑞一戒尺,怒道:“曾生的生員衣巾乃是提學宗師頒發,你怎可憑空誣他。”
蔣元瑞額頭捱了一戒尺,好生疼痛,急忙分辯道:“張先生,曾漁和學生乃是同鄉,他根本就不是生員,學生豈會不知,張先生切莫被他矇騙。”
張教授已從曾漁口裡得知這個蔣元瑞是靠舞弊進學的,黃提學十月間會親自來革除其功名,張教授哪裡還會有好臉色給蔣元瑞看,正要拿蔣元瑞立威呢,喝道:“把手伸出來。”
蔣元瑞還待再辯,張教授把眼一瞪,只好把雙手舉起來,掌心向上,張教授那柄一尺長、兩指寬的戒尺就“啪啪”地抽打在他左手掌心上,沒兩下手掌心就瘭腫起來了——
輕脆的戒尺擊肉聲一下又一下,堂上諸生心中慄然,雖說教官有責打生員的權利,但很少有教官會這麼做,因為很難說這個生員三年五年後就中了舉人,那時如何好相見,所以說這點體面總要存的,但今日不知何故,張教授火氣大得異乎尋常,難道是蔣元瑞送的母雞讓教授夫人吃壞肚子了?
張教授責打了十餘下,這才喝道:“回到座位上去,答題、考試,這次若再寫那些不通的文章出來,還要責罰。”又對那三皂隸道:“快走,下次若再擅闖儒學、攪擾授課,定告知林知府嚴懲汝輩。”
三個皂隸哪敢多說話,磕個頭趕緊走了。
蔣元瑞也不敢再辯,心裡憋屈,滿臉紫脹,低著頭上堂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曾漁的座位與他只隔了吳春澤,聽到曾漁輕聲道:“害人不成反害己。”
蔣元瑞憤恨已極,咬牙切齒又待發作,吳春澤忙道:“蔣兄,先答題,先答題,張先生過來了。”
蔣元瑞只好強壓著胸中滔天怒火,開始磨墨,心神不寧,一不小心把硯臺打翻在地,硯臺碎片和墨水濺得到處都是,張教授打他打順手了,走過來又是一戒尺,罵道:“蠢才蠢才,毛毛躁躁哪裡象是讀書人——自去端水來清洗。”又環視諸生道:“肅靜,各自答題。”
蔣元瑞忍氣吞聲向齋夫借了木盆舀了水來,把碎硯和墨水清理乾淨,又向訓導好言求了一方硯臺,回到座位重新磨墨,墨磨好後提起筆才想起還不知道考題,便小聲問鄰座的吳春澤,吳春澤告訴他四書題是“事前定則不困”,但吳春澤與蔣元瑞的本經不同,蔣元瑞只好起身向教官詢問,問明白後開始答題,氣憤難平,心煩意亂,不時看看曾漁,曾漁端端正正坐著執筆疾書,那方巾襴衫的樣子真讓他氣不打一處來,他真是想破腦袋也不明白,曾漁怎麼就坐到府學明倫堂上考試了呢,這張呆鵝還護著曾漁,這是不在做噩夢啊?
蔣元瑞還真用筆桿在自己紅腫瘭起的左掌心輕輕劃了一下,哇,好痛,不是夢,又摸摸額頭,被戒尺敲打處腫起小包,真是倒黴透頂,可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啊!
蔣元瑞就這樣忽而憤慨、忽而怨尤、忽而猜疑、忽而意淫……哪裡還有心思作文,其實他就是專心作文也寫不出什麼佳作來,現在心思一團亂麻作文更是一塌糊塗,到了午後未時末,大多數生員都交卷了,蔣元瑞連四書題都還沒作完——
“再有兩刻時就要收捲了,諸位抓緊謄清。”張教授叩著桌案提醒道。
蔣元瑞心知本經題是來不及作了,只有把這四書題作完,當即開始謄清,這篇八股文還差個大結,胡亂寫了幾句。
俞訓導過來收卷,見蔣元瑞經題八股連草稿都沒寫,便向張教授稟報,張教授正在閱卷,抬頭厭惡地看了蔣元瑞一眼,說道:“他先前耽擱了一會,再給他兩刻時,快寫。”
明倫堂上除了張教授和兩個訓導,就只剩下蔣元瑞一個考生了,蔣元瑞抓耳撓腮下不了筆,磨蹭了一會,離座跪下道:“張先生,學生今日實在寫不出來了,學生無緣無故遭責罰,學生痛苦至極。”
張教授冷笑道:“這麼說你是不服教官管教了?好,十月間學政大人會按臨本府糾察學風,到時你可向學政大人控訴我。”
蔣元瑞磕頭道:“學生豈敢,學生豈敢哪。”
張教授頭也不抬道:“站到一邊,不要妨礙我閱卷。”
蔣元瑞又餓又痛又憋屈,站在一邊等了大半個時辰,張教授閱卷完畢,讓堂下侍候的齋夫去把育英齋的生員們都傳上堂來,要評卷了。
生員們魚貫而入,分別就座,蔣元瑞也想回到座位上去,張教授瞪了他一眼道:“你站著。”
蔣元瑞羞得滿臉通紅,一張黃胖大臉好似祭孔時煮熟的豬頭,心裡把張呆鵝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
張教授將在場的四十九位府學生員的月考成績分為三等,第一等十二人、第二等二十八人、第三等八人,還有一人未評等,那就是蔣元瑞,蔣元瑞未能完成這次月考的兩篇作文——
諸生聽張教授念考在一等的十二人名單,那個新來的曾漁赫然有名,諸生交頭接耳,不少人認為張教授是有意包庇,初來乍到就考了一等,張教授決然徇私——
張教授道:“考在一等的十二位生員的二十四篇文章會張貼在堂外照壁上,供諸生揣摩學習,這十二名生員各獎勵鉛山竹紙一刀、寶鈔十錠;考在二等的生員還要勤學苦讀,爭取下次月考考一等——考在三等的八人站出來。”
八位生員站了起來,張教授訓斥了他們一頓,最後輪到蔣元瑞了,張教授請俞訓導將蔣元瑞的那篇“事前定則不困”念給眾人聽,這篇八股文寫得顛三倒四,簡直是狗屁不通,張教授瞪著蔣元瑞道:“似這等歪劣文字,也敢說是我廣信府學生員,豈不讓人恥笑,你這生員是怎麼考來的?”
蔣元瑞羞惱道:“張先生,學生今日意有所屈,自然無心作文,這須怨不得學生,張先生問學生是怎麼考取生員的,學生當然是寒窗苦讀透過院試進學的,不比某些鑽營奉迎之徒,院試落榜,卻搖身一變穿上了生員巾服,學生對此怪現象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張教授示意俞訓導朗誦曾漁的那篇“事前定則不困”,俞訓導找出那份卷子朗聲念道:“豫之為道,即事一徵也。夫豫之裨於天下國家者,豈止一事哉,而不困已如此矣。且事至而無所為者,非其人才不足也,由於人不重其事,事不習其人,忽然而就之,而皆欲有其濟,則於人有苟且肆應之心,於事有徇名塞實之患……”
“蔣元瑞,仔細看看你所謂百思不得其解的曾生是如何作文的。”張教授插話道:“曾生此文圍繞一個‘事’字,鑄意精深,才情英發,再看看你寫的都是些什麼文字!”示意俞訓導把曾漁的這篇八股文唸完。
俞訓導又念道:“……此非前定所致耶,夫惟內在定見,則異同之辭,不得而淆其指;中有定力,則紛糅之條,不得而異其操。知之素明,行之素熟,此豫之所以能立也,誠不即在其中哉。”
俞訓導念畢,張教授對諸生道:“曾漁是學政大人拔擢的遺才,這樣的文章他當之無愧——蔣元瑞你有何話說?”
蔣元瑞心裡清楚論八股文他和曾漁沒得比,但他還是搞不明白曾漁怎麼就是學政大人拔取的遺才了,一頭霧水啊,但這個時候也不敢再多說,垂首無語。
張教授道:“蔣元瑞,自四月進學以來,學業荒廢,不思進取,接連兩次月考考在末等,今日更是未能完篇,似這般頑劣不服管教的生員,本教官將提請學政大人予以革除功名——好了,本月月考結束,都回去吧,平日在家也要每日讀書作文,不得懈怠。”
諸生向教官行個禮,都各自散了,只有蔣元瑞待在明倫堂上不走,見張教授步出堂外,他趕緊追上去,陪笑道:“張先生,那曾漁的確毆打了學生,是以學生見之則怒,實無意冒犯先生,萬望先生不要怪罪,學生明日有薄禮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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