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是哪裡人氏?”李夫人道。
“貧僧是洛州緱氏縣人。”玄奘合十道。
兩人似乎有些沒話找話的味道。
夫人問:“家裡可還有什麼人?”
“父母早亡,有三位兄長和一個姐姐。”
“你有兄長啊?”李夫人面露沉思,“你那三位兄長如今都做什麼生計?”
“貧僧十歲出家,至今未曾回去過。出家前,大兄是縣學的博士,那時還是前隋,如今我大唐政律,靠近府城的縣,有了府學,不再設縣學。緱氏靠近洛州,恐怕早已裁撤了吧!大哥如今身在何處,貧僧也不清楚了。”提起親人,玄奘不禁露出些許黯然,眼眶微微溼了,“三兄務農,有地百頃;大姐嫁與瀛州張氏。倏忽十七年了,由隋到唐,由亂到治,洛陽一帶亂兵洗劫這麼多年,家人也不知如何了。”
李夫人想起這場持續了十多年的可怕亂世,也不禁心有觸動,嘆息不已:“那你二兄呢?”
“二兄陳素,長我十歲,早早便在洛陽淨土寺出家了,法名長捷。”玄奘道。
“長捷……”李夫人喃喃地念叨著。
“貧僧五歲喪母,十歲喪父。是二兄將我帶到了淨土寺,一開始是童行,十三歲那年剃度,做了小沙彌。”玄奘露出緬懷的神情,顯然對自己的二哥有很深的感情,“太上皇滅隋立唐後,洛陽王世充對抗天軍,戰亂將起,二兄帶著我逃難到長安,隨後我們又經子午谷到了益州,便在益州長住下來。”
李夫人眸子一閃,急切地道:“那你二哥現在呢?他在何處?”
玄奘一怔,露出遲疑之色,道:“武德四年,貧僧想出蜀參學,遊歷天下,哥哥不允。我便留下書信,離開了益州,從此再未見過。”
“原來如此……”李夫人感慨不已,“高僧也是個可憐之人啊!”
玄奘默然不語。
“大師,”李夫人咬著嘴唇,顯然有一樁難以決斷的心事,半晌才道,“妾身有句話想奉勸。”
“阿彌陀佛,夫人請講。”
李夫人美眸中閃過一絲凝重,一字一句道:“大師可否即刻離開霍邑,離開河東道?”
玄奘愕然:“夫人這是何意?”
李夫人卻不回答,雙眸似乎籠上了一層霧氣,只是痴痴地望著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幅仕女圖。那仕女圖細筆勾勒,極為生動,畫中少女嫣然而笑,裙裾飛揚,直欲從畫中走出來。看那眉眼,跟眼前的李夫人一模一樣。
李夫人看得痴了,似乎忘了玄奘在場,喃喃地念著仕女圖邊上題的詩句:
莫道妝成斷客腸,粉胸綿手白蓮香。
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
舞勝柳枝腰更軟,歌嫌珠貫曲猶長。
雖然不似王孫女,解愛臨邛賣賦郎。
錦裡芬芳少佩蘭,風流全佔似君難。
心迷曉夢窗猶暗,粉落香肌汗未乾。
兩臉夭桃從鏡發,一眸春水照人寒。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歲歲看。
玄奘默默地聽著,他雖然一心參禪,對儒學和詩詞文章卻並不陌生。細細聽來,這首詩雖然淫靡綺豔,遣詞用句卻當真奇絕,如鸞羽鳳尾,華美異常。僅僅這“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一句,設喻之奇、用語之美,便令人歎為觀止。放到任何一個時代,與任何一個詩人比較,都算是上品。
既然是配畫詩,看來是寫贈給這位李夫人的,以李夫人的美貌,倒也配得上這首詩。這詩是何人所作?此人的才華,當真超絕。玄奘暗暗地想著,雖然念頭略有香豔,但他渾然不覺,就彷彿面對著山間的花朵,盛讚生命之美,全沒半分不潔的念頭。
“不得如花歲歲看……”李夫人悽然一笑,這才醒覺過來,臉上露出赧然的羞紅,“妾身沉溺往事,慢待了大師,莫要見怪。”
玄奘寬厚地一笑:“世事諸果,皆有諸因。連貧僧自己也在這六道紅塵中迷茫,怎麼敢怪夫人。”
李夫人黯然點頭,振了振精神:“天色已晚,本該招待法師用些齋飯,只是我家大人不在,妾身不好相陪。我已經讓馬典吏在驛舍給法師安排好了房間和飯菜,就請馬典吏陪著法師吧!”
玄奘急忙起身:“不敢,貧僧怎麼敢叨擾官府,城外有興唐寺,貧僧去那裡掛單即可。”
李夫人點點頭,目光閃動,又叮嚀一句:“法師切記,即刻離開霍邑。天下之大,以法師的高才,遲早名震大唐,貴不可言,這霍邑……”
她咬咬銀牙,卻沒再說下去。
玄奘合十不語,告辭了出去。李夫人倚門而望,看著玄奘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後,才無力地扶住門框,閉上眸子,喃喃道:“真的好像……”
兩人離開後衙,在暮色裡走上了正街。
波羅葉方才真是憋壞了,玄奘和李夫人對話,有些他不懂,即使懂了也不敢插嘴,把這個話癆急得抓耳撓腮,所幸食床上的茶點很合他口味,跟著玄奘這個和尚,可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他吃手抓飯慣了,便只顧往嘴裡塞東西,到了飯點也不覺得餓,傾訴欲又上來了。
“法師,法師。”波羅葉一手提著大包,一手拎著玄奘的書箱,追過來興奮地道,“我知道,那位尊貴的夫人,得了啥子,病了。”
“嗯?”玄奘正在沉思,一時沒聽懂。
“那……”波羅葉急了,把書箱背到肩上,伸出一隻手比畫,“那,女奴,不是說,夫人身上,紅斑,懷疑是,鬼掐嗎?”
玄奘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使命是給李夫人驅邪,結果卻讓人尷尬,全是這位大丫鬟自作主張,人家夫人根本不領情。他苦笑一聲:“哦,你知道什麼了?”
“那夫人,不是病。是……”波羅葉忽然不知道怎麼表達,他漢話的詞彙量有限,吭哧半晌,“是,鋸刀鋒。”
“鋸刀鋒?”這個詞蠻新鮮,玄奘笑了,“這是什麼意思?”
“鋸刀鋒,鋸子……”波羅葉伸出右手的爪子,朝空氣中劃了兩下,急道,“梵語,漢話,的意思,該就是這。鋸子,刀鋒。”
玄奘點頭:“鋸子和刀鋒貧僧自然知道,可你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就是……”波羅葉想了想,咧開大嘴笑了,“就是,男女歡愛,情濃,歡悅,的時候,痙攣,忘情,用手和嘴,在對方身上留下的,印痕。刺啦——”他五指一抓,口中還模擬,嘴唇一嘟,啵的一聲,“你看,面板,紅色印痕,像是刀鋒,劃過,鋸子鋸過。”
玄奘頓時呆住了。
其實怪不得玄奘,他自幼出家,除了佛法禪理不理俗事,禪心之固,有如磐石,再美的女人也動不得他半分禪心。而那位肇事者大丫鬟莫蘭,她也沒成婚,見了夫人身上的紅印大驚小怪,只怕夫人也羞於啟齒,這才拿邪祟來當託詞,誰料這大丫鬟當了真……
“你……還知道些什麼?”玄奘不敢輕視這傢伙了,畢竟人生的另一面是自己完全沒接觸過的。
“還知道,”波羅葉撓撓頭,“縣令家,一個夫人,一個小姐,還有,縣令,怕老婆。”
玄奘忍不住了,呵呵笑起來。這個粗笨的傢伙,也太有意思了,這才多大工夫,就把這些都摸清楚了。
“法師,”波羅葉遲疑道,“那夫人讓,您儘快離開,霍邑。聽她的,口氣,怕有啥子大危險,您還是……”
玄奘默然片刻,搖了搖頭:“這趟來霍邑,貧僧有一樁心願要了。參佛之路,本就步步荊棘,如果真有危險,也是貧僧的一場因果而已。避又能避得過嗎?”
“可是,怕危及您的,生命。”波羅葉急道。
玄奘不語,他性子柔和,卻堅韌執拗,認準的事百折不撓。波羅葉連連嘆氣,卻也沒有辦法。
兩人走上正街,剛剛在入暮的街市上走了幾十步,忽然有人在後面喊:“法師!法師!玄奘法師——”
兩人一回頭,卻見馬典吏大呼小叫著,從後面追了過來,一臉的亢奮。他身後還跟著一位高大魁梧,六尺1有餘的巨人。這巨人身材驚人倒也罷了,更奇的是,他竟穿著深綠色圓領袍衫,戴著幞頭紗帽,腰帶也是銀帶九扣。這分明是六品官員的服飾。
果然,那馬典吏跑到玄奘面前,連連拱手,氣都喘不勻:“法……法師,幸好找著您了。我家縣令大人剛回到縣衙,聽到您來了,來不及更衣就追了出來……”
玄奘嘖嘖稱奇,這一縣之令居然是這麼一位天神般的昂藏巨漢,他若穿上甲冑,只怕沙場上也是一員驍將。
這時那位縣令郭宰已經到了跟前,看見玄奘的面容,立時就生出歡喜之意,長揖躬身:“法師,宰久聞法師大名,沒想到今日大駕竟蒞臨鄙縣,霍邑蓬蓽生輝啊!宰勞形案牘,險些錯過了法師。”
這位郭宰大人即使躬身,仍舊比玄奘高那麼一頭半,玄奘只好抬起胳膊,託他起身:“大人客氣了,貧僧只是一介參學僧,哪裡當得起大人如此大禮。”
“當得,當得。”郭宰眉開眼笑。這位巨人的身形雖然粗大,相貌卻不粗鄙,談吐更有幾分文縐縐的味道,“天色已晚,高僧如果不嫌棄,可否到下官家裡?下官也好聽聽佛法教化。”
玄奘剛從他家出來,想起李夫人的態度,本不想再去,可耐不住這郭宰苦苦哀求。他為人心軟,性子又隨和,只好重新往縣衙後宅走去。波羅葉一手提著大包裹,背上還扛著書箱,郭宰見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一手抓起他背上的書箱,像提一隻小雞一般抓在手裡,輕如無物。
“好,力氣!”波羅葉讚道。
“哈哈,”馬典吏得意地道,“我家大人可是在朔州一帶和突厥廝殺了十幾年呢。大人任定胡縣尉六年,突厥人和梁師都不敢侵定胡縣一步。”
玄奘點頭:“果真是位沙場驍將,大人允文允武,真神人也。”
“哪裡,哪裡。”郭宰臉上赧然,“下官是一介粗漢,只知道報效國家,管他文官還是武官,朝廷讓幹啥就幹啥。”
玄奘笑了:“看大人取的名,取的字,頗有儒家先賢之風。看來大人志向高潔,在廟堂之上啊!”
玄奘聽馬典吏說過,郭宰,字子予。孔子有個弟子就名叫宰予,字子我,為人舌辯無雙,排名還在子貢前面,是“孔門十哲”之一。因此玄奘才有這話。
郭宰微黑的老臉頓時通紅,訥訥道:“法師取笑了。下官只粗通文墨,哪有什麼儒家風範。下官祖居邊境,幼年時父母宗族為突厥人所殺,心裡恨突厥人,就給自己起名叫宰,是宰殺突厥人的意思……”
玄奘不禁莞爾,馬典吏也呵呵笑了。
“沒想到,當了官之後,同僚們都說我這名字好,我請教了一位先生,才知道還有這檔子事。”郭宰不好意思地道,“後來先生便幫我取字,叫子予。說你既然當了官了,就去去名字裡的血腥氣吧!我尋思著,先生取的字那自然是極好的,後來知道子予是啥意思了,還納悶,這咋從宰突厥人變成宰我自己了?”
眾人頓時捧腹,玄奘也忍不住大笑,只覺這位縣令大人實在童真爛漫,心中頓時肅然起敬,在官場沙場廝混幾十年,居然能保持這顆純真之心,此人大有佛性。
幾個人一路談笑著,又回到了郭宰的家中。
李夫人沒想到玄奘又回來了,知道是郭宰請回來的,也無可奈何。
“優娘,綠蘿呢?”郭宰問,“讓綠蘿出來給法師見禮。”
李夫人閨名優娘,見丈夫問,答道:“綠蘿申時去了周夫人家學習絲竹,還沒回來。”
郭宰見女兒不在家,只好命莫蘭去做了素齋,大家先吃飯再說。初唐官民皆不豐裕,宴席也挺簡單,兩種餅,胡餅、蒸餅,四種糕點,雜果子、七返糕、水晶龍鳳糕、雨露團,以及幾種素淡的菜餚。放在食床上,抬進來放在客廳中間,大夥兒席地跪坐。郭宰嗜酒,當著玄奘的面沒敢喝,只是象徵性地上了一罈子果酒。這果酒雖然寡淡,但也含有酒精,玄奘自然不喝,卻也不忌諱別人喝,當下三個大男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來。
李夫人則跪坐在丈夫身邊,隨身伺酒,舉止雖然從容,神情卻頗為憂鬱。她並沒有待多久,象徵性地給客人們添了酒之後,就回了內院。
吃完了齋飯,天色已晚,馬典吏告辭,玄奘也站起身來辭謝,打算先找個客棧休息。不料郭宰不允:“法師,您怎麼能走呢?下官還想多留您住幾天,來做一場法事。”
“哪一類法事?”玄奘問。
“驅邪辟祟。”郭宰嘆息道,“衙門陰氣重,這一年來內宅不寧,夫人夜裡難以安寢,每每凌晨起來,身上便會出現些紅痕。下官懷疑這宅中不乾淨,法師既然來了,不如替下官驅驅邪吧!”
玄奘頓時呆住了,與波羅葉彼此對視,眼睛裡都流露出一絲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