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五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5)

這池塘邊是斜坡,兩個人失去平衡,頓時朝池塘裡滾落,撲通一聲,落在水中。到了水裡,波羅葉的腦袋更清醒了,四肢詭異地屈著,像條四根觸鬚的大章魚一般,死死把那人纏住。兩個人咕嘟咕嘟往湖底沉下去。

這時候玄奘溺水過久,終於腦子一沉,五識皆滅……

波羅葉和那人的廝打聲、慘叫聲早已驚動了宅子裡的人,郭宰只穿著中衣,提著一把劍跑了出來。小廝球兒和大丫鬟莫蘭也衣衫不整地跑出來。

“怎麼回事?”郭宰喝道。

“不知道啊!”球兒一臉驚慌,“我正睡得香,聽到有人叫,然後又聽見撲通一聲……”

郭宰朝玄奘住的廂房一看,只見房門大開,衝到房中一看沒人,頓時臉色一變,巨大的身軀風一般衝到了後花園。這夜月亮挺好,可以清晰地看見池塘裡沉著一人,高高鼓起的僧袍浮出了水面。

“法師——”郭宰大叫一聲,扔了劍撲通跳進水裡。

這池塘近處和遠處挖得差不多一般深,足能淹沒一個成年人,可郭宰的個頭往裡一跳,連肩膀都露在外面。他站在淤泥裡,雙臂一抄,就抓住了玄奘,使勁一提,兩膀的腱子肉一根根隆起,竟硬生生把玄奘舉出了水面!

然後他幾個大步,爬到了岸上。這時李夫人也穿好衣袍來到池塘邊,一看玄奘溺水,頓時花容失色。郭宰臉色鐵青,伸手探了探玄奘的鼻息,發現呼吸竟然停止,幸虧他謹慎,按了按脈搏,還有微弱的跳動。

“快,”郭宰喝道,“牽我的馬來!”

“您的馬……”球兒哭喪著臉,“您的馬在縣衙的馬房啊!這會兒跑過去牽馬,等回來法師早死了。”

郭宰急得一頭大汗,看了看周圍,忽然抱著玄奘跑到了涼亭中,自己仰面躺在涼亭寬闊的橫欄上,讓球兒和莫蘭兩人把玄奘橫過來,面朝下,肚子貼著自己的肚子,緩緩按壓玄奘的身體。

溺水後的急救術有很多種。比較有效的一種就是將其面朝下,肚子橫放在牛背上,兩邊由人扶著,牽著牛慢慢走,來擠出肚子裡的水。這時候沒牛,也沒有馬,郭宰就自己當了一回牛,所幸他肚子高高隆起,比牛背還厚實堅硬。球兒和莫蘭按壓了玄奘片刻,玄奘哇地噴出來一股又一股的水,終於有了呼吸。

郭宰這才坐起來,把玄奘平放在地上。李優娘急忙跑到廚房,取了一塊老薑,緩緩擦拭玄奘的牙齒,刺激他的神智。過了良久,玄奘才甦醒過來。

“快——”玄奘臉色灰白,勉強抬起手指了指池塘,“波羅葉……”

眾人大驚,誰也沒想到池塘裡還有人。那小廝球兒眼尖,看見池塘中白花花的有一團物事,驚叫道:“在那兒——”

郭宰心中一沉。他重新跳下水,一步步走過去,靠近水中那團物事,然後一伸手拽出水面,用力往水面上託。

“嘿——”雙膀用力,郭宰頓時呆住了,這人怎麼這麼沉?自己這塊頭,舉起三四百斤也是尋常,怎麼這人竟舉不起來?

他伸手一摸,卻摸到兩顆腦袋,頓時大叫起來:“是兩個人!”

岸上的眾人更呆住了,只覺今夜真是詭異無比。郭宰見這兩個人緊緊糾纏在一起,也沒辦法分開,只好半托在水面上,把他們送到岸邊。岸上的三人幫忙,才勉強拽了上來。一看,頓時瞪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自然是波羅葉了,只見他四肢詭異地屈著,把另一人的四肢牢牢鎖住,自己的身體彎折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連帶著那人被他團成了一個球,直徑不過兩尺。

溺水這麼久,絕對已經死透了,根本沒有救活的可能,事實上,被波羅葉鎖住的那人,泡得都有些發脹了。但人總得分開,郭宰使勁掰著波羅葉的胳膊腿,偏生這波羅葉鎖得太緊,郭宰急了,使勁一掰,不料波羅葉突然睜開眼睛,怒道:“你做,什麼?要把,我的,胳膊掰斷,啦!”

“啊——”郭宰再膽大也沒見過詐屍的,嚇得驚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優娘、莫蘭和球兒更是連連尖叫,玄奘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波羅葉呸地吐出一口水,鬆開四肢,恢復了一個正常人的樣貌,鬆弛一下四肢,慢慢站了起來,一邊還喃喃道:“你,捏得,我,疼死了。”

這時玄奘也恢復了過來,扶著亭柱走了過來,問:“這是怎麼回事?溺水這麼久,你竟然好端端的?”

“這是,天竺的,瑜伽。”波羅葉解釋,“我,自小練習。可以,閉住呼吸,埋入地底,幾個時辰,不死。”

“哦。”玄奘頓時明白了。他研習佛經和天竺的風土人情,自然知道天竺奇術,瑜伽。它事實上是一種修行的法門,很多來東土的天竺僧人都修煉瑜伽,更有一些苦行僧的腦袋能反轉過來看到自己的脊樑,還有些腿能向後伸出搭在肩膀上。不過此時東土並不太瞭解瑜伽,玄奘就更多地把它看作一種異術。

郭宰和李優娘等人更是嘖嘖稱奇,倒也不太意外,畢竟在中原人的心目中,異國人和異術是聯絡在一起的。那些從西域來的人,多少懂得一些玄妙的東西。尤其是西域來的僧人,往往喜歡用異術引起帝王的興趣,來獲得朝廷的承認。

“法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郭宰不用看地上那人,就知道他絕對不懂瑜伽,早死透了。出了人命案,這可是大事。

玄奘也知道人命關天,臉色凝重起來,將方才的經過講述了一番。一聽又遇到了刺殺,郭宰的臉色更加難看,憤怒道:“賊子!這次多虧了波羅葉,否則……真是不堪設想。”

“我也,差點給,迷昏過去。”波羅葉插嘴道,“正睡得,香,忽然,憋得我,難受……”原來,他方才在睡夢中打呼嚕,那迷香一起來,頓時一口氣喘不上來,呼嚕一停,那種窒息般的感覺竟然壓過了迷香的效力,人陡然清醒過來。

“一清醒,我感覺神思,飄忽,彷彿,在雲端……”波羅葉心有餘悸地道,“身體動彈,不得,就知道,大事,不好。”

對這個首陀羅的時而蠢笨,時而精明,玄奘早已見怪不怪,問道:“你到底發現了什麼?”

“是……”波羅葉脫口說出一句梵語,思索了半晌,才道,“這是一種,可怕的,植物,翻譯成,漢人語言,可以叫,大麻。”

這個詞玄奘還是第一次聽說,便詳細追問。

波羅葉細細描述了一番,原來大麻這種迷香,在天竺是一種很常見的草,它的韌皮纖維可以用來製造繩索、船帆、衣料,但是天竺人卻從它的樹脂裡提煉出了一種藥物。這種藥物經過服用或吸入,會產生強烈的迷幻效果,整個人飄飄欲仙,似乎靈魂出竅。

因此,天竺的僧人和婆羅門教徒舉行儀式的時候經常要用到大麻,來提升他們與神靈溝通的能力。而服用大麻之後,整個人會感到特別安定、愜意、輕鬆愉快,感覺一切都很美好,充滿幸福和滿足感,天竺人認為這是神靈賜予,對大麻極為崇拜。

波羅葉早年也吸過大麻,很熟悉那種感覺,因此一下子就警覺起來。

“法師,”波羅葉低聲道,“大麻不會,讓人,四肢無力,軀體僵硬。這迷香裡,應該,還摻有,別的東西。”

“哦?摻有什麼?”今晚驚悸的同時也讓郭宰大開眼界,他急忙問道。

“曼陀羅!”波羅葉沉聲道,表情凝重無比。

“曼陀羅?”玄奘驚訝地問。他對曼陀羅可不陌生,這是一種植物,更是佛教名詞,《法華經》上就記載,在佛說法時,曼陀羅花自天而降,花落如雨。對僧人而言,這佛教中的聖潔靈物,可不僅僅指一種花,而是象徵著空和無的無上佛理。

“對,”波羅葉道,“曼陀羅花,天竺,遍地都是,種子、果實、葉、花都有,劇毒。我們,天竺人,用來鎮痛,麻醉,能讓人昏迷,呼吸麻痺。我也,服用過。難以動彈的,感覺,非常相似。”

“原來是蒙汗藥!”郭宰用自己的理解方式也搞明白了。

玄奘搖搖頭,他親身嘗過這迷藥的滋味,雖然沒見過蒙汗藥,但十年遊歷,見聞廣博,自然聽說過,被那蒙汗藥迷倒,只需要用水一噴就可以醒過來。自己跌到池塘裡,神智雖然清醒,身體卻絲毫沒法動彈。這藥的威力,可比蒙汗藥強太多了。但謀殺自己的人,為何擁有這種天竺異域特產的奇藥?

他沒有糾正郭宰的話,也沒有順著這個線索追問下去,只是問:“大人,這人是如何進入院子裡的?貧僧記得你在門外派有人守衛啊!那些守衛可千萬別因貧僧而遭了什麼災禍。”

郭宰一聽也有些擔心,親自提著劍到街上去找,卻見那兩個差役正忠心耿耿地躲在樹後面蹲守。一問,兩人賭咒發誓,說沒有任何人從牆上跳進院中。郭宰正在納悶,忽然聽到家裡又傳來一聲驚叫,赫然是夫人的聲音。

他臉色大變,長腿邁開,三步兩步地衝回去,只見李優娘正急匆匆地出來找自己,看樣子不像是受到歹人偷襲。

“怎麼了?夫人!”郭宰見不得夫人害怕,他自己久經沙場,堆成小山的死屍都不會讓他皺眉頭,可自家夫人一怕,這心裡就哆嗦,頓時臉上冷汗淋漓。

“相公,相公……”李優娘一臉驚駭,一把抱住他,身軀不停抖動。

郭宰太高大,夫人只能抵到他的胸口,他一圈胳膊,把李優娘抱在懷裡,沉聲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賊人……我認得!”李優娘驚駭地道,身子仍舊抖個不停,像一隻小兔子。

郭宰心裡一沉,抱著自家夫人,幾乎讓她雙腳離地,大步走到月亮門前把她輕輕放下來,柔聲道:“我去看看。放心,一切有我。”

這時玄奘等人圍在那屍體旁邊,都是一臉呆滯。

屍體原本是趴著的,這時被翻了個身,慘白的月光照在慘白的臉上,眼睛像死魚一般突出來,極為可怕。這人看起來挺年輕,最多不超過二十歲,眉毛很淡,臉型還算周正。身上穿著白色繡金線的錦袍,衣料考究,此時溼淋淋地攤在地上。

“是……是他!”郭宰只覺腦袋一陣暈眩,雄偉的身軀晃了晃。

這個刺殺玄奘的賊人,他果然認得,竟是縣裡豪門周氏的二公子!郭宰在霍邑六年,自然知道周氏這種地方豪門的強大,他們從北魏拓跋氏期間,就是名門望族,世代為官,前隋時更擔任過尚書僕射的高官。雖然經過隋末的亂世,實力大損,但在河東道也是一等一的望族,比起河東第一豪門崔氏也不差多少。

可如今,他家的二公子居然因謀殺玄奘而淹死在了池塘裡!

這可是大事,郭宰不敢怠慢,先讓自己的夫人回內宅陪小姐。自己就忙乎開了。守在街上的兩個差役早已進來了,他便立刻命令他們去找縣裡的主簿、縣丞和兩個縣尉,另外把仵作也找來,驗屍,填寫屍格。

這一夜的郭宅就在紛亂中度過。郭宰讓玄奘和波羅葉先回房裡,門口還派了差役守著。他再三道歉,說是為了保護法師的安全,不過玄奘也清楚,自己牽涉進了人命案子,恐怕難以善了。

先是馬典吏陪著主簿過來取了口供,玄奘和波羅葉原原本本地講了,在卷宗上按了手印。主簿告辭,馬典吏要走,玄奘叫住了他:“馬大人稍候,貧僧想請教一下。”

馬典吏面露難色,遲疑了片刻,終於嘆了口氣,轉回身在外間的床榻上跪坐下來:“法師,實在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種事情。”

“是啊,”玄奘也嘆息,“貧僧也沒想到。這死者究竟是什麼人?”

“周氏的二公子。”馬典吏低聲道,把周氏的家世大概說了一番。

玄奘的心情也沉重起來:“馬大人,現在可有查出周公子是如何進的郭宅?貧僧記得,白日遇到刺殺的時候,郭大人在宅院四周都安排人守衛著,料來想潛入是比較困難的吧?”

“那六名差役,大人已經仔細詢問過,沒有人擅離職守,也沒有發現周公子潛入的痕跡。此事還是個疑團。”馬典吏對玄奘抱有深深的愧疚,若不是他當初把玄奘拉來郭宅給夫人驅邪,也不會發生這種種事端。

玄奘沉吟了片刻,他一直擔心波羅葉,惹上人命可不是說笑的,便問:“那我主僕二人,會有什麼麻煩嗎?”

“法師放心,雖然是人命案,但基本事實是很清楚的。您是苦主,縱然周家勢大,也不敢對您怎麼樣。至於波羅葉……”他看了一眼垂頭喪氣蹲在地上的波羅葉,“按唐律,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

馬典吏繼續解釋:“唐律在這一條上規定得很細,只要是夜裡闖入他人宅院,被主人格殺,不論罪,何況這週二公子進入郭宅是為了行刺殺人,人證物證俱在,就算周家權勢再大,也翻不過天去。”

玄奘這才略微放下心來,想了想,又問:“馬大人,周公子和郭大人、李夫人很熟嗎?”

馬典吏臉上表情很是凝重,沉思了良久,才誠懇地道:“法師,本來這話不應該由在下說,只是……您受這災禍全是因為我……唉,”他苦惱地嘆了口氣,“郭大人家和周氏的關係非比尋常,準確地說,是李夫人和周氏關係密切。想必法師也知道,李夫人有個女兒,名喚綠蘿,年方二八。周夫人很喜歡綠蘿小姐,這位二公子,更是對綠蘿小姐如痴如醉,央人來提過親,郭大人和李夫人也都有意,不過綠蘿小姐卻拒絕了,這週二公子仍不死心。恰好周夫人精通琴技,就設法使綠蘿上門學琴,慢慢磨她的性子。據說這段時日綠蘿小姐越學越上癮,兩家都以為佳事可期,沒想到……”

玄奘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沒想到死者居然是郭宰的準女婿!怪不得方才郭宰和李優娘那麼大的反應,這也實在是太驚人了。

玄奘一時心亂如麻,卻忽然想起一事:“馬大人,方才看清死者的樣貌後,李夫人險些昏厥過去,郭大人也驚駭交加,可是這位小姐,卻連面都沒露。這裡面有什麼內情,你知道嗎?”

“有這事?”馬典吏也詫異起來,沉吟道,“綠蘿小姐我並不太瞭解,平素見得也少。法師只怕已經知道李夫人是夫死再嫁吧?”

玄奘點點頭:“知道。還知道她原配丈夫便是崔珏大人。”

馬典吏露出苦澀的笑容:“沒錯,在下聽說過關於綠蘿小姐的兩個傳聞,一個是李夫人再嫁給郭大人之後,她矢志不改自己的姓氏,堅持姓崔;另一樁,據說直到現在她都不稱呼郭大人為父親,見面只叫大人。呵呵,這前一樁嘛,郭大人也無可奈何,後一樁,他卻死也不承認,只說稱父親為大人是綠蘿家鄉的叫法。咳咳,前些年可笑煞了一眾同僚。不過郭大人依舊對這位女兒疼愛有加,簡直當她是掌上明珠、心尖上的肉,只要是綠蘿小姐的要求,甚至比夫人的話還管用,郭大人馬不停蹄就辦。”

兩人又閒聊片刻,天光已經大亮了,馬典吏打著呵欠告辭。

郭宰等人忙碌了一夜,天亮了反而更忙了。周老爺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還擔著殺人的罪名,頓時怒火攻心,險些昏厥,帶著人闖入縣衙不依不饒。但大唐初立,吏治清明,任他財雄勢大,面對著天衣無縫的人證物證,也無法可施。

現在唯一存在的疑點,一是周公子是怎麼潛入郭府的?二是他為何要刺殺玄奘?三是,他從哪兒弄來這麼可怕的迷香?

第一點郭宰等人也疑惑不解,這周公子倒說不上手無縛雞之力,身經亂世,怎麼都能騎烈馬、拉硬弓,問題是讓他翻過兩丈五尺高的縣衙大牆,就絕無可能了。

第二點莫說郭宰等人不解,玄奘自己也摸不著頭腦。他跟一個素不相識的豪門公子有什麼仇怨?假設果真和這周公子有仇,憑周公子的財勢,拿出幾十貫錢買兇殺人,不是更穩當嗎?犯得上夜闖縣衙,親自動手殺人?

第三點就更沒有法子追查了,人死了,又在水裡泡過,就是有線香也被泡散了,根本就沒有實物。

此案還沒查,就這樣成了懸案。果真如馬典吏說的,玄奘並沒有受到影響,波羅葉也只是錄了口供就被釋放,縣衙要求他們,此案未經審結,不得擅自離開霍邑,離開前要向衙門報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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