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北門外是羊馬市。敦煌城的羊馬交易量巨大,城內東西二市頗為狹小,於是商賈們便在西門和東門外進行羊馬交易,久而久之便成市集,市令雖然照舊徵稅,卻並沒有建什麼裡坊,各種建築亂糟糟一團,汙穢遍地,羊馬成群,人流熙攘,到處是騾馬的嘶叫聲和商賈喧譁聲。
玄奘深一腳淺一腳,在鬧哄哄的集市中東張西望,尋找了半天,才在一峰峰的駱駝群裡看見了李淳風。李淳風正掰開一隻駱駝的嘴,在牙人的介紹下觀察駱駝的口齒。
“李博士真是好興致。”玄奘笑著打招呼。
李淳風一回頭,頓時驚訝:“這不是玄奘法師嗎?且稍等……”
李淳風急忙到旁邊的水桶裡洗了洗手,這才跟玄奘見禮。
“法師來這裡是專程為了找在下的?”李淳風問道。
“是啊!”玄奘笑道,“貧僧去陰氏的府上打聽,才知道你每日都要到羊馬市上閒逛。”
李淳風有些尷尬:“不瞞法師,在下一直有個小癖好,便是喜歡牲畜,什麼馬匹、駱駝、羊狗之類的,在長安時便時常去市上瞎逛。”
“畜生道也是六道之一,其中自有天地間的大道。”玄奘笑道。
“我信的是道術。”李淳風道。
“大道如一。”玄奘道。
李淳風大笑,抱起自己買的小羊羔,兩人談笑著走出羊馬市,信步而行。
“法師來找我,不知有何事?”李淳風撫摸著小羊羔,問道。
“貧僧是想請教一下李博士,”玄奘道,“在青墩戍時,你也曾親眼見到奎木狼人形狼形互換,時而是奎木狼,時而是呂晟,可猜到其中緣由?”
李淳風盯了他片刻,忽然一笑:“法師既然從玉門關平安歸來,想必早就得見真相了,我如果欺騙,自然瞞不過法師慧眼。不錯,當日從青墩戍回來,我就和令狐德茂、陰世雄等人深談過,他們原原本本把真相告訴過我。那呂晟如今被奎木狼佔據了身體。”
“原來他們早就知道。”玄奘恍然地點頭。不過想想也不奇怪,令狐氏既然派了趙富潛入玉門關,哪怕趙富暗中背叛,又怎麼會一點訊息都不知道?
“那麼,李博士認為,呂晟如今是生,是死?”玄奘問。
李淳風為難:“這……我從未見過這種怪異的事情,如何判斷?”
“那麼,按照道術而言,一個人被神靈或者妖孽佔據身體,是生是死?”玄奘並不打算放棄,繼續追問。
李淳風思忖了好半晌,仍然沒有回答:“法師辛苦找到這裡,定然可以教我!”
玄奘嘆了口氣,將呂晟和奎木狼的雙魂一體之事原原本本講述了一番,最終的結論是:“他還活著!”
李淳風聳然動容:“此事當真聞所未聞!”
“是啊,貧僧也是第一次聽說,”玄奘苦笑,“或許,神靈下界之事本來就罕見吧!”
李淳風問道:“法師來找我,可是有什麼需要在下去做的?”
玄奘雙手合十,這次手掌沒有貼到一起:“貧僧來請李博士出手,破解呂晟的魂魄分離,讓他魂魄歸一!”
李淳風呆了:“這……這便是說,要把神靈的靈體給驅趕出來?”
“是啊!”玄奘道,“這手段更近似道術。貧僧修行多年,只是讀些佛經,對於術法一類並不精通,只好求教李博士了。”
“這是要跟神靈開戰啊!”李淳風喃喃道,“在下只是奉了陰妃的懿旨,來給陰老夫人拔除邪祟的,可從沒想過滅殺神靈……”
“真沒想過嗎?”玄奘含笑道,“當日你可是應了陰世雄的邀請,到青墩戍降服奎木狼的。”
“那只是好奇!”李淳風叫屈道,“我根本不知道奎木狼有多厲害,聽說了這等奇異之事,想見識見識罷了。結果……法師也瞧見了,灰頭土臉的,險些死在那兒。”
“李博士還是不盡不實啊!”玄奘搖頭不已,“你真的只是來拔除邪祟嗎?陰世雄和令狐德茂從未去過長安,不懂咒禁科的規矩,貧僧當年可是跟太史令傅奕直接辯詰過的,貧僧師從的道嶽法師也跟你的師父袁天罡淵源頗深,咒禁科的博士要鎮的可不只是邪祟,何曾會離開皇城,來偏僻邊州?”
李淳風定定地看著他,忽然嘆道:“怪不得太史令對法師又是忌憚,又是推崇,想欺瞞法師果然不容易。”
“李博士奉的不是皇妃懿旨,而是皇命吧?”玄奘問道。
“是。”李淳風老老實實道,“是陛下欽命我來敦煌。”
“具體何事,不知道能否讓貧僧知曉?”玄奘問道。
李淳風看著玄奘的眼神頗有些幽怨:“都這地步了,我不說你就不知道了嗎?不瞞法師,自武德九年的時候,我師父和太史令佔算天象,發現西方白虎黯淡,天象紊亂,歲星逆行紫微,只是當時剛剛玄武門發生兵變,新皇即位,他們怕應在這件事上,因此不敢聲張。”
玄奘吃了一驚,太史令傅奕是佛門的老對手了,玄奘對他自然極為熟悉。傅奕是前隋和大唐首屈一指的占星大家,自武德年間就官居太史令,掌管太史局,“觀察天文,稽定歷數,凡日月星辰之變,風雲氣色之異,率其屬佔而候之”。
歲星便是木星,在天象和歷數中乃是極為重要的一顆星,上古直到戰國時便以歲星紀年。古人認為歲星繞太陽一週為十二年,根據歲星經行軌跡,將周天劃為十二分次,十二地支,十二時辰也是由此而來。
在周天上,歲星是由西方向東方執行,這個執行軌跡被稱為黃道。周天劃為十二分次之後,其中的各個星辰成為十二星座,歲星執行浩浩湯湯,亙古不變,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行經一個星座。
占星術認為,歲星每經過一個星座,都會因為天人交感而引發人間動盪,或細微,或重大,或主皇帝死,或主大國破,或主諸侯動亂,或主天下水旱。
至於逆行入紫微,那更是大凶之象,因為紫微乃是天帝所居!
“到底怎麼回事?”玄奘低聲問。
“法師懂天象吧?”李淳風問。
“略懂。”玄奘道。
李淳風搖頭不已,這僧人他早就聽說過,發現就沒有不懂的,所謂略懂恐怕只是比佛學略差而已。
“西方白虎七宿,奎、婁、胃、昴、畢、觜、參,鎮守在紫微的西方,七宿各有職司,圍繞紫微運轉,可是從武德九年開始,奎宿黯淡,星域一片昏黃。”李淳風指了指天空。
玄奘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去,此時是白天,晴空萬里,大日當空,自然瞧不出什麼。
玄奘皺眉:“你的意思……可是跟奎木狼下界有關?”
“奎木狼之事並未傳到長安,這是我師父和傅奕占星時發現的。”李淳風道,“我問你,什麼叫奎?”
“奎……”玄奘想了想,“許慎的《說文》中說道:‘奎,兩髀之間。’便是兩條大腿之間,比喻其狹小。《莊子》中言道:‘西方十六星,象兩髀,故曰奎。’”
“法師果然了得!”李淳風由衷地讚道,“我師父自前隋時得到一部秘傳的天象占星詩集,名為《步天歌》,上面以詩句記載了周天諸星,其中說到奎宿的詩篇有十二句。”
說著,李淳風誦唸道:
腰細頭尖似破鞋,一十六星繞鞋生。外屏七烏奎下橫,屏下七星天溷明。
司空右畔土之精,奎上一宿軍南門。河中六個閣道行,附路一星道傍明。
五個吐花王良星,良星近上一策名。天策天溷與外屏,一十五星皆不明。
玄奘猛然一驚,回想起玉門關時奎木狼講述的天上故事,忍不住問道:“外屏、天溷、司空、土之精、軍南門、閣道、附路、王良、天策,都是星辰的名字?”
“正是,”李淳風驚訝地看著他,“法師果然精通占星。”
“只是聽奎木狼講述過而已。”玄奘苦笑。
玄奘便將那一夜玉門關中,奎木狼講述的天庭說了一番。
“果然如此!”李淳風神情嚴肅,“法師你知道我師父和太史令在占星時發現了什麼?這三年來,歲星進入奎宿之後,因為奎星黯淡,便引發了諸多大凶之兆!歲星先後入犯土司空、天倉、天囷、天屏,犯王良、閣道、附路。”
李淳風補充道:
《石氏星經》曰,歲星入天囷,天下兵起,囷倉儲積之物皆發用。
《甘氏星經》曰:歲星入守天屏星,諸侯有謀,若大臣有戮死者。
《荊州佔》曰:歲星守入土司空,有土徭之事。
《海中佔》曰:歲星守土司空,其國以土起兵;若有土功之事,天下旱。
《黃帝佔》曰:歲星入天倉中,主財寶出,主憂,亂臣在內,天下有兵,而倉庫之戶俱開,主人勝客,客事不成,期二十日中而發。
《石氏星經》曰:歲星守附路,大僕乃罪,若有誅;一曰馬多死,道無乘馬者。
《石氏星經》曰:歲星犯閣道絕漢者,為九州異政,各主其王,天下有兵,期二年。
《齊伯五星佔》曰:歲星犯守王良,天下有兵,諸侯放強臣謀主,期不出年。
“更嚴重的是,歲星甚至沿著附路入犯紫微垣,《海中佔》曰:‘歲星入長垣,天子以兵自衛,強臣凌主;一曰叛臣被誅,若戮死;期不出百八十日。’《玄冥佔》曰:‘歲星入紫微宮,奸臣有謀,兵起宮中,天下亂,人主憂,期二年’。巫咸曰:‘歲星守紫微宮,民莫處其室宅,流移去其鄉。’”李淳風的面色愈發凝重。
玄奘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奎宿下界,竟然引得如此動盪不安。
不過想想也是,奎星鎮守西方天界,震懾邪祟,一旦缺位,引起歲星侵入黃道之內,自然會引發一連串的反應。而根據天人感應的理論,自然便在人間引起軒然大波。
比如說最著名的天象,熒惑守心。
熒惑便是後世所說的火星,因火星熒熒似火,行蹤捉摸不定,因此便被稱為“熒惑”。心,便是二十八宿的心宿。熒惑守心便是熒惑侵入心宿的天象,歷來是大凶之兆,史籍中記載有二十三次,每一次幾乎都會引起朝野動盪。
最著名的一次,便是秦始皇三十六年,“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敦煌翟氏的先祖,漢成帝的丞相翟方進,就是因這種天象而死。
西漢綏和二年,一名占星者李尋與翟方進有仇怨,藉著熒惑守心一事上奏漢成帝,說熒惑守心,國有厄運,皇帝可以免責,宰輔大臣怎麼可惜身?漢成帝為了脫罪,賜書問責翟方進,賜酒十石,牛一頭。
在漢代,皇帝賜給牛酒代表著一種政治意圖,需要大臣揣摩。
這意思很明白,翟方進於是自殺。
“太史局上奏皇帝之後,陛下也憂心忡忡,命我師父和太史令調查因由,可惜一直找不到因由三年來歲星的軌跡執行異常,卻不知何故。直到後來河西的商旅來京,傳說敦煌出了一個神靈,名號曰奎木狼。雖然奎星和木、狼之間有什麼關聯至今不明,不過既然有了線索,陛下便命我來暗中調查一番。”李淳風道,“聽到法師剛才所言,我終於確認,這位奎木狼,便是天上缺位的奎星!”
“那麼,回到我們剛才的問題,”玄奘笑道,“便是貧僧不請求你,你也會想方設法把奎木狼趕回天庭吧?”
李淳風愣神:“呃……法師,您繞一大圈,終於算把我套進去了!”
玄奘大笑,李淳風抱著小羊羔有些累了,把小羊羔放在地上,那小羊羔當即咩咩叫著朝河邊跑去。
李淳風想追過去,玄奘一把拽住他:“李博士,我們算立約了嗎?”
“哎喲!”李淳風痛叫一聲,玄奘這才醒悟,自己是用左手拽的他,急忙放手。
“你這左手……便是天衣?”李淳風揉著胳膊,臉色發白地道。
“相信我,天衣和奎木狼,牽扯一樁絕大的秘密,定能讓你給皇帝有個滿意的交代。”玄奘笑道。
“法師,”李淳風有些不解,“你為何確定在下能祛除奎木狼的靈體,讓呂晟魂魄歸一?”
玄奘沉吟片刻:“李博士既然是咒禁科博士,修的是孫思邈的禁經二十二篇,必定懂《針十三鬼穴歌》吧?”
“這你都知道?”李淳風對這個僧人簡直是無話可說。
原來這《針十三鬼穴歌》又叫鬼穴十三針,是古時醫家的不傳之秘,專治鬼魂附體,中邪癲狂,乃是針灸人體十三鬼穴,祛除惡煞的醫家法門。後來孫思邈認為頗有錯訛,於是進行修正,作《針十三鬼穴歌》傳諸後世。
李淳風身為咒禁科博士,承繼的就是孫思邈的衣缽,玄奘一提他就明白了。
想了片刻,李淳風舉起手:“擊掌為誓……哎,用右手!”
玄奘笑著用右手和他擊掌,李淳風這才跑到河邊把小羊羔抱了回來。
這時他轉目四顧,卻有些愕然,原來玄奘帶著他,兩人一邊聊一邊走,不知不覺便往北走,進入敦煌最富庶的農田地帶。
敦煌水源豐富,甘泉河從鳴沙山的南側繞山而來,帶來祁連山上清澈的河水,流量龐大。敦煌人在甘泉河上開鑿有四條大型引水渠,分流來河水之後又在引水渠上開鑿了無數的水渠,密密麻麻的水渠從田間穿插而過,白楊參天,林木茂盛。
在這田間渠邊,是一座座的村莊。一座村莊便是一座塢堡,夯土版築的堡牆又高又厚,與城池並無分別。
“這……這是哪裡?”李淳風詫異道。
“平康鄉,皆和村。眼前這條渠名叫皆和渠。”玄奘簡短地道,眼睛卻盯著水渠對岸一座塢堡。
此時是黃昏時分,已經有農人從田中歸來,雞犬相聞,炊煙裊裊。
李淳風神情戒備:“法師,你帶我來這裡是什麼意思?”
“李博士不用介懷。我們既然要破解奎木狼和呂晟的一體雙魂,自然得掌控他的行蹤。貧僧帶你來這裡,便是要等一個人,讓他做內應。”玄奘道,“他一直跟隨在奎木狼身邊,奎木狼此次必定會來敦煌殺我,此人也會跟來。貧僧已經打聽過了,皆和村是他的家,家中仍有父母妻兒。他離家三年,至今未回來過,所以他只要回到敦煌,就一定會回家看看。”
“誰?”李淳風問。
“他來了。”玄奘指了指遠處。
李淳風詫異地望去,只見一座葡萄園的園囿邊,一條人影騎著馬躲藏在陰影中緩慢而行,身體富態,肥頭大耳,馬背上還馱著大包小包的禮品。那人神情鬼鬼祟祟,偏生還眉開眼笑,貪戀地四處張望。
玄奘道:“此人便是奎木狼的玉門關長史,趙富。”
玄奘帶著李淳風從樹蔭裡走出來,站在水渠邊,含笑等著。
趙富正策馬行走,忽然看見玄奘和一名年輕的男子站在水渠對岸,猛然就是一驚:“你……玄奘法師?你……你來此做甚?”
玄奘合十:“貧僧來感謝趙長史當日在玉門關相助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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