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九十四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我……我沒助你!”趙富氣急敗壞,膽怯地四下打量著,眼見無人,方才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法師,一別兩相歡,咱們就不能互不打攪嗎?”

“再幫貧僧一次!”玄奘豎起一根手指,“此次之後,你我一別兩相歡。”

趙富咬牙切齒:“你……莫要得寸進尺!”

玄奘盯著趙富和他身後的包袱,忽然道:“趙長史看來是剛從敦煌城回來吧?”

“你管我!”趙富色厲內荏。

李淳風懵然不解,靜靜地看著。

“這包袱裡的錦緞,像是東市方家綢緞莊的上等貨。”玄奘隔著水渠打量著,“哦,還有張老福的乳酪,孫博士的飴糖……看來趙長史在東市逛了挺久啊!不過貧僧就奇怪了,你貼身跟隨奎木狼,為何能外出呢?”

趙富臉色發白:“他……奎神他不知道……”

李淳風這時也明白了玄奘的意思,笑道:“哦,原來你是私自外出的!”

“那麼,他為何能私自外出呢?”玄奘問。

“恐怕是奎木狼交付他有使命,他完成之後私下逛了逛東市,買了些貨物,回家來探望父母妻兒吧?嗯,三年沒有回家,情有可原。”李淳風道。

“原來如此。”玄奘點點頭,“那麼,他既然能得空回家,說明奎木狼不在州城,且距離州城有一段距離,所以他才能打個時間差。”

趙富呆呆地看著二人推論,額頭上汗如雨下。

李淳風笑道:“奎木狼交代他去州城辦事,如今州城之中西關鎮的譁變剛剛被鎮壓,五門封鎖,嚴查出入。他身為奎木狼的幫兇,憑什麼能出入自由,且還敢大搖大擺在東市購物?”

這個問題就有些深入了,玄奘仔細思考了片刻,猛然想起當日河倉城外,奎木狼和王君可寥寥對答過幾句,脫口而出:“他來見王君可!”

“撲通”一聲,趙富從馬背上掉了下來,渾身顫抖,呆滯地看著玄奘,彷彿見鬼了一般。

“果然如此,你是來見王君可的?”連玄奘自己也被驚住了,“奎木狼為什麼派你來見王君可?當日河倉城外,兩人到底談了些什麼?”

“我什麼都沒說!那是你自己猜出來的!”趙富聲嘶力竭地喊道。

李淳風冷冷道:“這話你說給奎木狼聽,他信嗎?”

趙富呆若木雞,確實,隔著河看了一眼,便透過蛛絲馬跡推理出自己的使命,說給誰聽都沒人信。

李淳風淡淡地道:“趙長史,背叛奎木狼的事做過一次,就會做第二次,因為對奎木狼而言,都一樣。說吧,他命你來見王君可,是什麼目的?”

趙富從地上爬起身,汗如雨下。玄奘靜靜地盯著他,等待著。

“奎神……奎神命我來找王君可……”趙富咬著牙,喃喃道,“要一個人的下落。奎神和王君可立過契約,奎神要殺一個人,讓王君可找出那人藏身之所。”

“誰?”玄奘追問。

“令狐德蒙!”趙富道。

玄奘一臉納悶,並不知道此人是誰:“此人是誰?難道和令狐氏的家主令狐德茂有什麼關係不成?”

趙富苦笑地搖頭:“我是敦煌人,竟從未聽過此人!”

李淳風卻倒吸一口氣:“此人我倒見過一次。令狐氏這一代兄弟四人,如今家主雖然是老三令狐德茂,可令狐氏真正的中樞,便是這位令狐德蒙。他歷來隱居不出,名聲也不為外人所知,只有士族的上層才知道,此人才是令狐氏真正的主事人物,令狐氏籌劃的大事,都是出自此人手筆,其他七大士族的家主對令狐氏的忌憚與尊重,有一半來自令狐德蒙。”

“奎木狼緣何要殺令狐德蒙?”玄奘問。

李淳風和趙富都搖頭不知。

“那麼,”玄奘憂心忡忡,王君可竟然會與奎木狼私下勾結,這讓他極為不安,“既然是立約,奎木狼讓王君可找出令狐德蒙的藏身處,那王君可讓奎木狼做的是什麼?”

趙富坦然搖頭:“這我實在不知。就是那日奎神從河倉城返回玉門關後,召見了東突厥和吐谷渾的使者,隨後他們便動身趕回王庭去了。”

“可以確定跟王君可有關嗎?”玄奘問。

“不知道,”趙富搖頭,“他們是在障城的洞府內密談,我無緣參與。只是前兩年也有過降神儀式,西域各族也曾派人來觀禮,奎神並不曾單獨接見誰,想來是要做到對各族不偏不倚吧!”

“法師,這很重要嗎?”李淳風問道。

玄奘慢慢地在河岸上走著:“王君可此人一直讓我有種不安,但我也說不上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我只能說,自我當日在州城驛見到此人以來,他的每一步似乎都有深意。首先,他將魚藻嫁給李澶,這是李琰先提的親,倒沒什麼可說的,但他為了求娶張敝的嫡女,大肆打壓敦煌士族,這一點讓我百思不解。”

李淳風笑道:“王君可向往士族,在朝廷裡也是出了名的,他攀附張氏並不奇怪。”

“張氏有什麼值得他攀附的?”玄奘淡淡道,“王君可是流官,總要調任的,對整個大唐而言,相比於崔、盧、鄭、王、李這山東五姓士族,敦煌士族只不過是二流士族而已。你看他一系列的手段,先是透過莫高窟慘案,褫奪了令狐氏在西關鎮的兵權,隨後又因為張敝拒婚,掀起走私大案。”

“這只是對張氏的報復而已,”李淳風笑道,“我聽說張敝宣稱,王君可的兒子只配娶他家的庶女,這才激怒了王君可。”

“不不不,李博士,你不要這樣看問題。”玄奘搖頭,“走私大案固然是直指張氏,可罪名卻是與化外人私相交易。這其實是敦煌商貨貿易中的潛在規則,各大士族明裡暗裡都有參與。王君可今日能以這罪名辦了張敝,他日就能以這罪名辦了任何一家士族。他是劍指八大士族!”

李淳風初來乍到,其中關竅還有些不太明白,可趙富是商賈出身,頓時頻頻點頭:“敦煌士族中,除了令狐氏、陰氏基本不從事貿易,其他士族都暗中從事商貿,只是張氏、李氏做得最多,其次便是翟氏。”

“所以,”玄奘整理著思路,“我懷疑今日的西關鎮譁變是王君可故意逼出來的!”

敦煌城,刺史府。

此時已經是黃昏,閉門鼓即將敲響,而刺史府後宅的街上,卻有一行人騎著馬慢慢地走了過來。夕陽照過旁側的坊牆,將巷子裡染作一片蒼黃,馬上騎士的臉上也是蒼黃凝重。

前面的兩騎正是令狐德茂和翟昌,令狐瞻帶著兩名部曲護衛在身後。

“今日真是辱沒先人!”翟昌憤憤地道,“一場好局,竟然被王君可給翻盤了,不單你們令狐氏丟了整個西關鎮,州縣兩級衙門的十幾名士族官員也都被拿下。你看到他提拔的名單了沒有?都是自己的心腹!”

原來,今日鎮壓西關鎮譁變之後,王君可雖然沒有殺人,卻對整個西關鎮大清洗,除了自己提拔的鎮副之外,兩名校尉、四個旅帥、十個隊正全部鎖拿下獄,其他兵卒則被打散到各個鎮戍和守捉之中,替換出來的可靠兵卒則被編入西關鎮。王君可是軍中起家,自然不缺乏忠誠的將官,當即從各處抽調校尉、旅帥和隊正進入西關鎮。

可以說,除了令狐瞻這個空頭的鎮將沒有動之外,如今的西關鎮已經被王君可牢牢掌控。

非但如此,公廨錢事發之後,那些同時“病倒”的十幾名官員也盡數被拿下,不過王君可倒沒那麼多文官來替補,大多數命副手接任,只是關鍵位置讓曹誠安插了自己人。

這一仗八大士族可以說是大敗虧輸,不但丟了一個鎮的兵權,還丟了州縣衙門一些緊要差使,今日晚上,自己還得親自上門來找王君可和解,也怪不得翟昌鬱悶。

“弘業公以為我們輸了嗎?”令狐德茂淡淡道,“今日之事是我大兄策劃的,目的便是要將西關鎮拱手交給王君可。”

翟昌詫異地望著他:“德蒙公不是……哦,不知德蒙公有什麼深意?”

“我長兄所憂慮的,是摸不清王君可的路數。當日他藉著莫高窟一案拿下瞻兒的鎮將,我長兄便認為此人有大野心,但是他無法判斷此人對我敦煌士族是敵是友,是福是禍。那天你我來見他,送上舍弟德棻的書信,其實便是試探他。”

“試探他?”翟昌一頭霧水。

令狐德茂解釋道:“那封書信是大兄早在半年前便讓德棻準備好的。這些年我們已經試過多次,此人不愛財貨,不喜美女,不貪佔土地,他如今是四品大員,更高的官爵是我們難以給他的,那就看看家族榮耀他要不要。”

“可那次也沒試出什麼啊!”翟昌思忖道,“他號稱想立下王氏門閥,可後來卻仍然跟我們作對。”

“所以我們才知道他想要的更多,”令狐德茂難得地笑了笑,“他到底為什麼非要掌控西沙州?官職?權力?可西沙州作為邊州,做到頭也就是一介刺史,正四品下,他何苦開罪我士族,樹下強敵?”

翟昌恍然,嘆道:“確實如此。此人的心思如山之厚,如海之深。

那德蒙公為何還要把西關鎮送給他?”

“大兄是要看看他手中的牌。敦煌地處邊州,王君可在朝廷的人脈是用不上的,真正要看的是這三年來他暗中在敦煌培植了多少勢力。所以,不用西關鎮這麼大的一個餌,他怎麼肯把藏在水中的魚亮出來?”令狐德茂道,“如今我們已經看到了,鹽池守捉趙平、龍勒鎮將馬宏達是他的人,之前我們可知道?”

翟昌一陣悚然,之前任何人都不知道王君可在三鎮四守捉中藏著這麼兩副好牌。如此一來,僅僅在敦煌軍中,眼下就有龍勒鎮、西關鎮、鹽池守捉牢牢掌控在他手中。而士族手中只剩下紫金鎮的宋楷、子亭守捉的翟述,剩下的懸泉、常樂兩位守捉使並不是士族之人,恐怕事急之時會聽從王君可的命令。

八大士族在軍中已經完全被壓制。

“不過我們透過清洗西關鎮的一系列變動,人員調撥、劃派、拆分、重組,已經摸清楚了王君可的底牌,這樣一來反倒安心了,送他一個西關鎮也無妨。”令狐德茂道,“所以請弘業公放心,也請各位家主放心,我大兄自然備有後手。”

翟昌這才鬆了口氣,這時兩人已經到了刺史府門口,便不再交談。

王君盛正候在門前,四名兵卒靜默地站在兩側。見到眾人過來,王君盛也不說話,微微一拱手,命人開啟側門,眾人下馬,刺史府的兵卒把馬牽到旁側的馬廄。

王君可正站在中庭之內等著:“德茂公,弘業公!”

翟昌忍不住諷刺道:“上次造訪,可沒見王公降階相迎。”

“上次是你們替張氏來拒婚的,這次是來談交易的,自然不同。”

王君可一抬手,“請。”

翟昌臉色有些難看,令狐德茂卻平靜如初,二人隨著王君可進入正堂。令狐瞻按著腰間橫刀,與兩名部曲守在廊下。

“令狐鎮將不一起嗎?”王君可問。

令狐瞻冷冷道:“我如今已被免職,不是鎮將,只是令狐家中一小兒。”

王君可啞然一笑,也不說什麼,陪同令狐德茂二人在席上分賓主落座,食床上早已經備好了瓜果和酒水,王君盛在一旁伺候,給令狐德茂二人斟酒。

“刺史公真是好手段,一舉拿下我令狐氏經營十幾年的西關鎮。”令狐德茂道,“佩服!”

“本官出身軍中,平定譁變只是舉手之勞。”王君可笑吟吟道,“二位家主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

“當然不是。”翟昌冷笑,“對於你這樣的封疆大吏,我們只能去朝廷喊冤,豈敢在你的治下亂來,不怕抄家滅門嗎?”

令狐德茂擺擺手,阻止翟昌發牢騷,徑直道:“刺史公,你要什麼?我士族能給你什麼?”

“何出此言?”王君可故作驚訝。

“這半年來,刺史公屢屢針對我士族出手,必有所圖。”令狐德茂道,“上次舍弟寫信,願意助你王氏歸宗太原,看來這禮是有些輕了,刺史公看不上。”

“也不是看不上。”王君可沉吟道,“雖然為此心動,只是本官深知這只是鏡花水月,如今敦煌在我治下,令狐侍郎自然願意相助,可我是流官,他日調任,只怕就會是一場空了。”

“原來你擔心的是這點。”令狐德茂點了點頭,但一時也沒有好的辦法讓王君可信服。事實的確如此,這只是令狐氏給王君可畫的餅,他日王君可一調走,哪怕他調回朝廷任職,又如何跟一個禮部侍郎討債?

“那麼,你想要什麼?”翟昌追問了一句,“難道與我士族開戰,便是為了張氏的嫡女?”

王君可目光一閃,慢慢道:“如果是呢?”

翟昌咬牙道:“如果是,我們已經說服了張敝,他同意這門婚事。”

王君可大笑:“弘業公,你們果真說服張敝了嗎?我卻不信!

在這種局勢下妥協,可不是張敝願意的。”

翟昌一時啞然。王君可猜得一點沒錯,今日下午,他和令狐德茂已經跟張敝談過,卻再次遭到拒絕。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張敝也不肯同意。士族何以立足?禮法門風和士族體面!在逼壓之下被迫嫁女屈服,張氏還如何在敦煌立足?

“我們自然有辦法說服張敝。”令狐德茂緩緩道。

“遲了!”王君可大聲道,“說實話,本官挑起這些事端,的確是受張氏所逼迫,可如今麼,張敝已經成了砧板上的肉,任我揉搓,他憑什麼認為嫁了女兒就能平息我心頭之怒?”

兩人對視一眼,神情都凝重起來。

令狐德茂緩緩道:“刺史公就說吧!”

“第一,張氏嫁女是必需的。第二,我要你翟氏和宋氏交卸子亭守捉使、紫金鎮將之職!”王君可冷冷地道。

翟昌猛然坐起,怒道:“豈有此理,這關我翟氏什麼事?還有宋氏,根本與此事無關!”

令狐德茂卻冷靜得多,扯了扯他,讓翟昌坐下:“原來刺史公是想要盡數奪走我士族的兵權!可以說說理由嗎?”

“很簡單。”王君可坦然道,“本官是軍中出身,兵權一日不握在手中,便一日難以安寢,更不想重演第二次西關鎮譁變。”

令狐德茂緩緩點頭:“原來如此,倒也能理解。還有其他的要求,刺史公一併說了吧!”

“第三就是,”王君可豎起手指,“朝廷徵召府兵的赦書一到,本官便會按照約定,出兵玉門關。我的要求就是,你們士族提供軍糧兩萬石,絹兩萬匹!”

令狐德茂和翟昌都驚住了,禁不住面面相覷。

“打一座玉門關哪需要如此多的錢糧?”翟昌怒道,“西沙州每年和糴軍糧兩萬石,百姓上繳的丁租兩萬石,州倉的糴糧兩萬四千石,還有屯田和營田的收入,而全州兵馬耗糧每年才五萬八千石,錢糧遠遠足夠。難道一座玉門關你還要打一年嗎?”

“如果突厥入侵呢?”王君可冷冷道,“如果吐谷渾入侵呢?”

“怎麼可能?”翟昌喃喃道。

王君可冷笑:“你別忘了,奎木狼號稱狼神,而狼神對於突厥各部和吐谷渾人意味著什麼!據本官所知,如今玉門關中多數人便是從西域各部投奔過來,為他效力。本官為何會懇求朝廷徵召府兵?

便是為了防止突厥和吐谷渾南北夾擊!二位也知道,仗一打,錢糧便是海一樣花出去。我要這點錢糧,多嗎?”

翟昌半晌不語,令狐德茂則目光幽深地盯著王君可,長久不言。

便在這時,忽然聽到中庭外一陣喧嚷,只聽令狐瞻正低聲說著:“你……你莫要魯莽!”

一個柔柔的女聲溫婉地道:“我並未魯莽。這是我的事,不勞令狐郎君。”

“胡鬧!”令狐瞻似乎氣急敗壞,“趕緊回去!若是讓你父親知道,怕不是要重重責罰!”

三人聽了片刻,都有些愕然,王君盛急忙開門走了出去,正堂的門一開之間,三人瞥見中庭裡俏生生地站著一名少女,王君可和令狐德茂並不認識,翟昌卻張大了嘴,喃喃道:“怎麼是她?窕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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