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即有星將上前,合身一撞,粗大的門閂被撞斷,廟門被撞開。
奎木狼直接策馬進了廟門,眾人呼啦啦跟了進去。
這座廟甚大,中庭便有兩畝方圓,牆東側開了另一扇門,和先王廟連通。
奎木狼自己佔了李廟,鄭別駕指揮著眾人動手,在正殿旁側給架了獅子床,又用屏風和正殿隔開,算是奎木狼和翟紋休息的臥房。
奎木狼命奎一和奎五分別住在兩側的廂房,其他人都住到隔牆的先王廟。
也虧得這兩座廟大,四十餘人住下來毫不擁擠,連馬匹都有馬廄安置,算是很合適的棲居地。
婢女們在偏殿伺候翟紋沐浴更衣,奎木狼在正殿內逡巡著,大殿中兩側是李暠諸子的彩塑,正中間則是李氏自認的祖先——老子的雕塑,手持拂塵,三柳長髯,仙風道骨。
奎一、奎五扛著蘆蓆走了進來,把蘆蓆鋪在大殿正中央的地上,又擺上蒲團。
這時鄭別駕帶著趙富急匆匆走了進來:“奎神,趙富回來了!”
趙富看見正中央的神像,有些不忿:“奎神,您坐在大殿中,這勞什子的神像恰好在您頭頂,要不要把這玩意給拆了?”
奎木狼愕然,看了看老子的神像,惱怒道:“胡說!那是太上道德天尊!便是在天庭,也是在本尊頭頂上的人物,怎麼能拆掉?”
趙富碰了一鼻子灰,訕訕地不敢言語。
奎木狼鞠躬施禮,認真禱唸,然後才在蒲團上跪坐下來。
趙富急忙道:“回稟尊神,屬下從敦煌城回來了,見過王君可了。”
奎木狼盯著他:“怎麼如此快?”
趙富笑道:“回稟尊神,屬下原本還想冒充商賈入城,只是到了敦煌才知道,白日間西關鎮兵卒譁變,被王君可調集龍勒鎮兵和鹽池守捉兵給鎮壓了,非但如此,王君可還拿下了州縣衙門的十幾名官員,扣押了西關鎮的校尉和旅帥,現在都安插了自己人。如今龍勒兵和鹽池兵駐紮城內,整個敦煌城都被王君可控制了。”
“哦?”奎木狼意外,“怪不得我們來時經過鹽池,並無兵卒騷擾,原來早就被調來敦煌了。這王君可真是好手段。王君可親自見你的?他怎麼說?”
“他親自接見的。”趙富答道,“報上玉門關的名號,他立刻便接見了屬下,他已經打聽出了令狐德蒙的藏身之所。”
“在哪裡?”奎木狼追問。
“西窟,”趙富道,“便是西千佛洞。這些年,他一直隱居在西窟。”
“西窟?”奎木狼臉上突然變色,沉吟不語,“這老匹夫,怪不得這些年找不到他。西窟洞窟千百,他隨便挑一個藏在其中,還真不好找。而且旁邊不遠便是子亭守捉,守捉使是翟述,想要不驚動翟述就進入西窟,只怕是極難。”
“難道奎郎想要對付我兄長嗎?”這時,翟紋換好了衣衫,在婢女的服侍下走了出來。
她走到大殿中,姿勢優雅地坐在奎木狼身側,提起旁邊的酒壺給他倒了一杯酒。
奎木狼接過酒杯,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有傷感,有迷戀,更有嫉妒。
“並無此意。”奎木狼看了她幾眼,不再說什麼。
“尊神!”趙富到底心中忐忑,先不打自招,“屬下自作主張,見過王君可之後回家探望了老母,老母聽說我如今追隨天上的神靈,連夜燒香叩謝祖先,並且在家裡供了您的牌位,要每逢初一十五燒香祭拜。”
奎木狼倒沒介意,神情頗有些自矜:“嗯,你母親虔誠,本尊自然會多賜給她幾年壽命。”
“謝尊神!”趙富鬆了口氣,跪趴在地上叩謝,然後殷勤地爬過去,倒了杯酒,畢恭畢敬地端到了奎木狼面前。
奎木狼一飲而盡,卻沒有留意到,趙富倒酒之時悄悄將一片紙塞進了翟紋的衣袖。
翟紋不露聲色地拿起衣袖掩了掩唇,已將上面的字跡看得清楚:吞掉此物,耗其丹力。奘。
翟紋猶豫片刻,微微一低頭,便將紙條含在嘴裡,不露痕跡地咀嚼幾下,拿起一杯酒彷彿陪同奎木狼飲酒,微笑著飲了進去。
這紙條上的字,所用之墨乃是李淳風以藥物調製,最大的功效就是內熱,發汗。紙條吞入腹中,霎時間翟紋就覺得一口熱氣灌了上來,禁不住“啊”的一聲,面色火燙,額頭上熱汗涔涔。
奎木狼大吃一驚:“娘子——”
他下意識地伸手,卻又縮了回來,不敢觸碰翟紋,只是焦慮地望著她。趙富、鄭別駕和周圍的婢女也慌了神,卻都不敢碰她。
“我……沒事……”翟紋掙扎坐起,“身子好像……好像一下子虛了,渾身無力,體內有如烘爐一般。”
奎木狼急得團團轉,咬牙道:“這可惡的天衣!娘子不必擔憂,想來是多年沒有離開玉門關,這麼突然出來一趟,受著風寒了吧!
我來給你治療一番,片刻就能痊癒。”
翟紋喘息著,看了一眼眾人:“你們……都出去。”
趙富、鄭別駕和婢女們退出大殿,關上了殿門。
翟紋凝望著奎木狼:“你不恨我嗎?”
奎木狼失神地望著她,眼前的這張面孔與當年天庭時已經完全不同,他仍然能記得在寂寞的天界,兩人一起看著繁星寂寞,如煙花般墜落入星淵的場景。那時候,她說,自己不知能否這般燦爛地燃燒一瞬。
此刻他在這張臉上感覺到了一點陌生,雖然對於天神而言,容顏是最不重要的東西,神靈千變萬化,彈指萬相,可是奎木狼感覺到,陌生的面孔似乎帶來的是一種隔閡。
“我想過很久,這件事不能怪你。”奎木狼的眼神柔和下來,“你下界在先,入了這紅塵,就要經受這八苦凌遲,情也無非是其中一種。我是怪我自己,若是當初我早些下來,早些找到你就好了。
這樣你就不會愛上他。”
“其實……我認識你,和認識他幾乎是同時的。”翟紋低聲道。
奎木狼一愣,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當年翟紋與呂晟雖然有婚約,兩人其實並沒有怎麼見過,也就是說並無感情。直到自己和呂晟合體之後,把她擄走,就在三人這怪異的關係中,翟紋慢慢愛上了呂晟。
奎木狼沉默著,慢慢噴出金丹,金丹一出,大殿內光輝四溢。
他虛託在掌心,慢慢按進翟紋的神庭之中,手掌和翟紋的面板相接觸,頃刻間手掌被扎出密密麻麻的血點,奎木狼彷彿麻木了一般,不言不動,臉上露出哀傷,操控著金丹在她渾身各處出沒。
翟紋就這樣默默地望著他,奎木狼這次耗費的時間很久,丹力和精力飛快耗竭。翟紋的臉色已經緩和,身上滾燙的溫度也平復如初,可是奎木狼並沒有停歇,他傾盡全力,彷彿要把這生命和大道碾磨在這天地間,碾成粉末。
金丹忽然一收,沒入奎木狼口中。他的臉色猛然一白,身子歪倒,竟然昏迷不醒。
“奎郎!”翟紋吃了一驚,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果,也禁不住有些慌亂。
在她的呼喚下,奎木狼慢慢睜開眼睛,眼神卻變了,整個人的氣質也截然不同,儒雅、睿智,帶著一股滄桑而又飛揚的激情。
“你——”翟紋驚喜交加。
“紋兒,我是呂晟。”呂晟露出笑容,“我回來了!”
翟紋下意識地要擁抱他,呂晟愣了一下,卻沒有閃避,也是伸開雙臂。翟紋猛然會意到,扯起鋪蘆蓆的一張羊皮,墊在呂晟身上,緊緊地擁抱住他。
呂晟陶醉地嗅著她髮間的芳香,喃喃道:“我們永遠都是這樣觸不可及,有時候我就在想,寧願讓奎木狼解開你這天衣魔咒。”
翟紋傷感:“然後呢?你我仍然是觸不可及。其實這些年來,奎木狼知道我不喜歡他狼的形象,在我面前都是以你的相貌出現,可是有時候我寧願自己陪的是一頭狼。這樣,我能清楚地區分自己的愛情,我愛的是誰,我是被誰囚禁著。這樣我不會迷茫,不會看著眼前的面孔陷入恍惚,這一瞬間是誰,我得以怎樣的情緒來面對他,下一個瞬間又是誰,我需要如何假裝。”
呂晟長久無言,慢慢道:“他對你好嗎?”
翟紋點點頭:“好。”
呂晟問道:“他會帶你迴天庭嗎?”
“他說……”翟紋想了想,“我的肉身他無法帶回,他想在人間陪我終老,帶我的靈體回去。他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間一甲子很快,只不過他在天上打坐的瞬間。所以……四郎,你們的三年之約,他是不會履行的。”
呂晟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些日子我的意識已經開始慢慢消散,久遠的往事越來越記不清了。我沒有時間了,必須儘快把他驅逐出我的軀殼。紋兒,再給我時間,我會解決這一切!”
這時翟紋才想起來,急忙把最近發生的事情告訴呂晟,尤其是奎木狼要殺令狐德蒙之事。
呂晟自然是知道令狐德蒙的,一聽便愣住了:“王君可同意奎木狼殺令狐德蒙?這是要誅其中樞啊!他為何要與令狐氏開戰?”
呂晟端坐在蒲團上,喝道,“趙富!”
趙富遠遠地在中庭裡候著,聽見叫聲急忙跑進來:“參見奎……哦,原來是呂郎君!”
奎木狼和呂晟形態互換之事,在玉門關上層眾人眼中並不是秘密,只是大家一則難以分辨,二則也不確定奎木狼這樣縱容呂晟到底為了什麼。反正二人面目一樣,大家平日裡裝聾作啞,誰掌控這具軀體,誰便是自家的主人。甚至對非人非神的星將們來說,也是無可無不可。
“玄奘法師在何處?”呂晟問道。
趙富急忙道:“就在三里之外。他已等候多時了,命屬下傳訊,便是想要見您一面。”
從李廟往東,八里便到州城。一條土路夾在兩側的白楊之間,此時月光明亮,有樹影篩下,細碎斑斑。大漠方向有風吹來,似乎還帶著些沙塵,吹打在樹葉上,窸窣作響,似乎有遊魂在齧齒。
呂晟帶著翟紋騎著馬走在土路上,向東行了三里,路邊有一株巨大的胡楊,胡楊之下蓋著一座五里亭。玄奘和李淳風就站在五里亭的臺階上,靜靜地恭候。
“法師!”呂晟急忙下馬,深深地抱拳躬身。翟紋也屈身致禮。
“呂兄!”玄奘介紹道,“這位乃是長安咒禁科博士,李淳風。”
李淳風這是第一次正式見到呂晟,禁不住好奇地打量著他,神情中隱約有些黯然,想來是感慨當年名滿長安的“長安無雙士,武德第一人”,如今卻落得這般下場。
“李博士!”呂晟含笑致禮,“當年我在長安時,曾經在太醫署任職,那時咒禁科剛組建,仍然是袁天罡大師在主持,想不到今日竟然交到了你的手上!”
“天罡先生正是家師,”李淳風皺了皺眉,笑道,“家師年齒已高,所以才讓我這後輩來做些俗事。”
“伺候宮廷可算不得俗事!”呂晟大笑,轉向玄奘,“法師,聽紋兒說是你緊急傳訊想見我,不知有什麼要緊之事?”
“當然是要緊之事。”玄奘含笑道,“我今日請了李博士來,便是想試試祛除你身上的奎木狼靈體。李博士學了《針十三鬼穴歌》,雖然是人間法門,貧僧卻想試一試是否有效。”
“針十三鬼穴歌?”呂晟愕然道,“是針灸嗎?”
翟紋則神色凝重。
“針十三鬼穴歌是孫思邈真人傳下來的歌訣,又叫鬼門十三針法,專治邪靈附體,祛除惡煞,正是對症的法門。”玄奘解釋道。
呂晟和翟紋對視了一眼,長長嘆息一聲,心中對玄奘充滿了感激之情,這個天下聞名的僧人,就因為五年前和自己的一場辯難,一次約定,不遠數千裡來到敦煌探究自己的生死真相,闖莫高窟,探青墩戍,歷劫玉門關,無不是九死一生,險阻重重。
呂晟似乎回想起當年長安往事,慢慢道:“我在太醫署時便聽說過孫真人《針十三鬼穴歌》,只是這套針法乃是醫家不傳之秘,一直無緣一睹,想不到他竟然傳給了咒禁科。”
“呂郎君,你眼下應該是六魄被奪,三魂仍在,所以身軀才被那奎木狼支配。那麼你如今精氣神感覺如何?”李淳風從懷中拿出一隻獸皮針套,在五里亭的一隻爛木墩上開啟,上面是長短大小不一的十三根針,似乎是黑曜石製成,閃耀著純黑的光芒。
呂晟盯著那黑曜石針,慢慢道:“現在我的記憶潰散得越來越厲害,彷彿池塘中砸進了一塊石頭,以奎木狼奪舍那時為圓心,漣漪般往外擴散,擴散一圈,便抹滅一圈的記憶,甚至久遠的記憶也越來越模糊。”
“這便是三魂逐漸被侵蝕了,胎光乃是人的生命之光,爽靈便是人的智力、智慧與記憶,幽精則是人的愛慾。”李淳風道,“若僅僅是記憶力模糊,說明奎木狼是在抹除你的人格,想徹底與你的身軀融合。”
呂晟沉重地點頭。
玄奘問道:“呂兄,我臨來之時聽趙富說道,你當年和奎木狼立下契約,要奎木狼幫你殺一個人,令狐德蒙!可否告訴貧僧,你為何要殺他?”
呂晟慢慢道:“令狐德蒙便是當初陷害我的人!當初我將身軀借給奎木狼之後,只提出一個要求,便是讓他幫我殺了令狐德蒙。
只是更詳細的記憶卻如同霧裡觀花,模糊不已。”
玄奘神情沉重,看了李淳風一眼:“看來最壞的情況應驗了。”
李淳風霎時間額頭便滲出了冷汗。
呂晟奇怪:“發生什麼事了?”
玄奘搖搖頭:“沒什麼,咱們先診治一下吧。”
玄奘和李淳風把周圍的木墩都搬過來,和中間的木墩併成一張床。
李淳風道:“呂郎君,脫掉衣服躺在上面。另外需要針灸會陰,還請翟娘子避一避。”
李淳風拿出針套,從皮套中抽出十三根黑曜石針,夾在指間,口中一噴,忽然一道符籙噴了出來,見風即燃。李淳風用針尖挑著火焰,瞬間針尖上火焰燃燒。
呂晟神情凝重地盯著黑曜石針,忽然搖頭,斷然道:“多謝法師和李博士美意,在下還是決定不針灸了——”
“動手!”玄奘忽然大喝。
李淳風陡然出手,身子繞著呂晟旋轉一圈,手上的黑曜石針已經少了六根,漆黑的石針分別插在呂晟的鬼床、鬼市、鬼堂、鬼枕,以及兩臂的鬼臣,六道鬼穴,對應的正是頰車穴、承漿穴、上星穴、風府穴和左右兩臂的曲池穴,整個上半身徹底鎖死。
說來也奇怪,黑曜石針原本燃燒,可是有些穴位入針後便熄滅,有些入針後反而燒得更旺,彷彿插著一根火線,而有些入針之後黑曜石上卻佈滿冰霜,寒氣逼人,更有些片刻之後,那黑曜石針便粉碎成了細末。
呂晟發出沉悶的吼叫,整個身子如同遭到雷擊,隨即僵硬不動。
頭臉之上插的針燃燒如火線,極為詭異。
“法師……你們這是做什麼?”翟紋大叫一聲,便要撲上去。
玄奘一把拽住她,手掌頓時被扎得鮮血淋漓。
玄奘忍住痛,沉聲道:“翟娘子,此人不是呂晟,是奎木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