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紋頓時驚呆了,呆呆地看著呂晟。
呂晟——奎木狼獰笑一聲,神情氣質頓時一變,陰森,狠辣,連嗓音都不同了:“好和尚!你是如何看出破綻的?”
“雖然在下是袁天罡大師的弟子,袁大師卻從未參與過咒禁科之事,咒禁科是孫思邈真人組建的,傳的也是孫真人的衣缽。”李淳風冷冷道,“呂晟當年在太醫署任職,對此一清二楚,而你……雖然對他了解頗多,卻不清楚這些細節吧?”
“還有,貧僧當初在玉門關時便問過,呂晟早忘了陷害他的仇人是誰,而你卻清楚是令狐德蒙。”玄奘道。
“還有,針十三鬼穴歌乃是孫真人的成名秘術,呂晟怎麼會不知道那是一套針灸術?”李淳風笑道。
“你們……你們早知道他是冒充的?”翟紋仍在震驚之中,喃喃地道,“我……我為何沒看出來?”
“不,我們的確是來給呂晟診治的。”玄奘溫和地道。
原來,玄奘下午時約了李淳風,本意是想給呂晟祛除奎木狼的靈體,只不過李淳風提出一個問題,若是奎木狼在診治時覺醒怎麼辦?李淳風建議安排後手,萬一奎木狼覺醒,先以針術短暫禁錮他,然後佈下天罡法陣困住他,強行在他身上施針。
玄奘也深以為然,兩人提早兩個時辰便來了五里亭,在亭子內外佈下法陣,但兩人誰也沒想到來的竟然是冒牌貨,所幸兩人機警,發現不妥之後李淳風搶先出手,禁錮住了奎木狼。
“你們這些凡人,當真是狡詐。”奎木狼哈哈大笑,忽然一抖身體,黑曜石針的火焰陡然熄滅,同時粉碎。
奎木狼跨前一步,一把攥住了玄奘的脖頸,將他提了起來:“本尊是為了殺你而來,既然知道李淳風在,又怎麼會不防著他的法術?”
李淳風一怔,掐訣喝道:“鎮!”
亭子裡卻毫無動靜,李淳風愕然,再一掐訣,手上抖出一道符籙,結果符籙剛剛燃起丁點火星便熄滅了。李淳風臉色難看至極。
奎木狼哈哈大笑,手一用力,玄奘的脖頸咯咯作響,麵皮腫脹。
正待要死之時,奎木狼的手略略一鬆,笑道:“你這個僧人,死後不知能否煉化出天衣,本尊卻不敢賭。”手一抖,玄奘飛了出去,重重撞在亭子的立柱上,掙扎著爬不起身。
“至於你——”奎木狼看了看李淳風,“可以去死了。”
奎木狼一揮手臂,手指間忽然冒出利爪,朝著李淳風的脖頸劃了過去,速度快如閃電。李淳風雖然精通法術,身手卻連普通壯漢都不如,根本閃避不開,苦笑著一閉眼,等著利爪劃開自己頸部的血管和肌肉。
突然間只聽“嘣”的一聲弦響,一支利箭從窗欞的破洞裡射了進來,奎木狼身子一閃而逝,“咄”的一聲,那箭桿貼著李淳風的肩膀射在立柱上。箭桿劇烈震顫。
李淳風茫然睜開眼睛,喃喃道:“法師,你還安排了救命的後手……”
話音未落,就見四面八方“嘣嘣嘣嘣”的震絃聲響個不停,無數的箭鏃射入五里亭。眾人紛紛撲倒在地,便是奎木狼也忍著疼痛,一扯翟紋,兩人貼著地面躲在了亭子屋角,霎時間亭子地面和木質牆壁上插滿了箭矢。
亭子四周早已殘破的窗欞紛紛碎裂,轟隆隆地倒塌下來,砸在眾人身上。奎木狼護著翟紋,躲藏在玄奘和李淳風對面,亭子正中是兩根爛木墩,上面插滿了箭矢。奎木狼和玄奘對視一眼,一起伸腿一蹬,互相把一隻爛木墩蹬給了對方,好歹有個遮擋。
弓箭聲暫歇,五里亭外樹影搖動,月光飛舞,玄奘貼著地面,從破損的木牆洞中看出去,卻什麼也瞧不著。
樹林裡響起兩句說話聲,卻不是中原腔調。
“他們說什麼?”李淳風問。
“這是突厥語,”玄奘苦笑,“他們說……換火箭。”
李淳風愣住了,叫苦不迭。
這時就見樹影中火光一亮,足足有十幾處地方亮起火光,然後又是弓弦震響,十幾支火箭宛如流星般從四面八方射入五里亭。火箭前段箭桿上纏裹著麻布,上面是黑黑的石漆,正在劇烈燃燒,發出嗆人的氣味,瞬間引燃了窗欞和各處木料,五里亭熊熊燃燒,嗆得翟紋連連咳嗽。
奎木狼勃然大怒,一聲長嚎,獠牙剎那長出,身子瞬間膨脹,“砰”的一聲撞破木牆,奔躍了出去。
玄奘和李淳風急忙往外看去,就見一隻巨大的銀色巨狼在月光下,林木間躥行如飛,倏忽不見。隨即就聽見樹林中傳來各種語言的大叫和驚呼,撲通,一條人影從樹梢上墜了下來,身子折成奇異形狀,喉間鮮血汩汩。
樹林中一聲又一聲的慘叫,帶著一種極為恐懼的情緒,然後樹上就如同下餃子一般,撲通撲通墜下無數人影,都是一動不動,顯然掉下樹之前就已經被獵殺。
玄奘和李淳風合力,用腳將破木牆踹出一個大洞,玄奘拽著翟紋的袖子,將她拽到破洞口,把她推了出去,自己和李淳風也鑽了出來。
三人剛出來,五里亭便轟然倒塌。
三個人躺在地上長長吸了口新鮮的空氣,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翟紋低聲道:“法師,你們快走吧。”
玄奘站起身,在月光和燃燒的火光之下,路上躺著五六具屍體,看相貌,都是胡人,多數是粟特人和突厥人。
李淳風逐一摸著那些屍體的脈門,忽然道:“這個還有一口氣。”
玄奘急忙走過去,只見一名長著絡腮鬍的中年男子撲倒在地上,頸部鮮血已經凝固,連呼吸都斷絕了。玄奘懷疑地看了李淳風一眼,李淳風卻拿出針套,從皮套中抽出一根黑曜石針,夾在指間,口中一噴,忽然一道符籙噴了出來,見風即燃。李淳風用針尖挑著火焰,瞬間針尖上火焰燃燒。
李淳風喝道:“一針人中鬼宮停,左邊下針右出針。”
鬼宮即人中,黑色細針陡然刺入,入肉三分。針上火焰熄滅,似乎有一條火焰絲線侵入那人體內。
那人猛喘一口,瞪大了眼睛,卻一動不動。
“你們是何人?”李淳風沉聲道,“誰派你們來的?”
那人睜大兩眼,眼神卻全無焦點,喃喃道:“不良人……王……君可……”
忽然頭一歪,徹底死去。
李淳風收了針,和玄奘對視了一眼,好半晌沉默無語。
“不良人是什麼人?”翟紋問。
“不良人不是人,是個組織。”李淳風道,“朝廷徵用有惡跡者充任偵緝逮捕的小吏,因為這些人都非良家子,便稱為不良人。
他們的衙門設在皇城內,首領稱為不良帥。主要是偵緝外族動向,所以徵用了大批的胡人,陛下曾經下令讓沿邊各州從胡人中招募一些有特殊才能的舉薦到長安。想必這些人就是被王君可私自截留,豢養起來的。”
玄奘喃喃道:“看來我們麻煩大了。”
“王君可要殺我們!”李淳風苦笑,“咱們到底是哪兒漏了風聲?”
“只怕世子被監視了,”玄奘黯然道,“王利涉能不能把訊息送到瓜州,很難說了。”
這時,四周忽然一靜,玄奘和李淳風頓時警覺起來,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快走!”翟紋低聲道。
二人不敢再逗留,也都知道翟紋不會有危險,當即向翟紋致謝,趁著夜色鑽入樹林之中。
兩人剛走,就見奎木狼已經恢復成人形,渾身鮮血,提著一顆人頭出現在土路的盡頭。看到翟紋獨自站在坍塌燃燒的亭子邊,奎木狼扔掉頭顱,臉色陰沉地走過來。
翟紋滿臉驚恐,步步後退。
奎木狼走了幾步,突然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他喘息了片刻,忽然仰頭長嚎,淒厲的嚎叫聲充滿蒼涼和鬱憤,在夜色中遠遠傳了出去。
奎木狼掙扎著起身,坐在亭子一處未被引燃的臺階上,背後便是熊熊的烈火,襯得他面目越發幽暗,陰森。
“你怕我了?”奎木狼問道。
翟紋緊張地搖搖頭,不說話。
“我如今後悔來到這人間了,”奎木狼喃喃道,“與天庭一樣,寂寞,孤獨,每個人都如同一顆星辰,中間是汪洋大海,黑暗深淵,雖然密如繁星點點,卻只能遙望而觸不可及。”
“你可以殺了我。”翟紋道。
“神靈擁有漫長的生命,不老不死,乏味至極,”奎木狼神色複雜地盯著她,“所以對於神靈而言,未來沒什麼變化,更精彩的都是過往的回憶。寂寞中,神靈們一回憶便神遊幾千年。你要我在漫長的生命中,一遍遍地回憶一場潰敗的愛情嗎?”
“可是你贏不了。”翟紋淡淡道。
奎木狼有些悲傷,坐在臺階上不再說話。兩人盯著眼前的烈火席捲著繁星,在空中飄舞,墜落,如同在天庭附路上遙望星辰如雨。
敦煌子城,刺史府後宅。
卯時日始,朝陽未生,開門鼓從鼓樓傳來,仍然轟隆隆響著,刺史府的後宅房中也是“轟隆隆”的響聲震耳欲聾。
王君可帶著王君盛急匆匆地走到後宅,後宅之中正在籌辦魚藻的出嫁事宜,製作燈綵,織修嫁衣,各種顏色的絲絹幾十匹幾十匹地被裁開,裝飾各處,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
兩人卻是神情憂慮,走到魚藻所居住的房子外,站在房門外側耳聽著,只聽房間內撲通的摔倒聲,“咔嚓啪啦”的傢什碎裂聲,甚至“叮叮噹噹”的兵刃交擊聲,響個不停。
王君可咧咧嘴,低聲問:“怎麼就打上了?”
“不知道啊!”王君盛苦笑,“卯時剛過,世子便來了,說要見十二孃。您吩咐過,讓世子和十二孃多接觸接觸,培養感情,我便沒有攔著,送他進了內宅。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話沒說幾句,就動手了!”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王君可煩悶不已。
“當真過分!”王君盛一臉惱怒,“竟敢對我家小娘子動手,這還了得!”
“胡說什麼呢,我是怕世子被打壞了。”王君可道。
王君盛張口結舌,想了想,也確實如此,不禁有些擔憂:“那……那怎麼辦?還沒過門呢。”
這時有奴婢急匆匆跑來,正要說話,王君可在嘴唇邊豎起手指,奴婢會意,低聲道:“客人已至。”
王君可吐了口氣,輕聲道:“事成了!”
王君可轉身就走,王君盛急忙追過去:“那這邊我要不要攔一下?”
“不必。世子應該能扛揍吧!”王君可搖搖頭,心中也有些忐忑。
房間內,到處是打爛的傢什和用具,李澶鼻青臉腫地躺在地上,魚藻用膝蓋壓著他胸口,一把橫刀抵著他脖子,李澶張開雙臂做投降狀,大氣不敢出。
魚藻仔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走了!”
“可以放我起來了吧?”李澶疼得氣都喘不勻。
魚藻冷笑:“汙衊我阿爺造反!這點苦頭還不夠你吃的!你繼續說!”
李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魚藻起身,李澶掙扎著坐起來,大口大口喘息著。
原來,昨夜玄奘走了以後,恰恰閉門鼓聲絕。李澶滿腦子都是王君可要造反的訊息,一時心亂如麻,坐在長寧坊酒肆的臺階上,痴痴望到天明。卯時開門鼓一響,他便跑到刺史府來見魚藻,剛把玄奘的推論說了一番,便捱了一頓暴揍。
“這不是我汙衊,是我師父推斷的。我也是不敢相信,這才來與你商量。”李澶立刻把自己的師父給賣了。
“玄奘那和尚就是個呆子!”魚藻冷笑,“我問你,我阿爺為什麼要造反?造反對他有什麼好處?”
李澶想了一夜也是想不通:“或許……想割據西沙州,自立為王?”
“放屁!”魚藻憤怒地用刀背把他拍趴下,李澶一聲慘叫。
“西沙州才多大的地方?縣城不過兩座,人口不到三萬,孤懸在沙漠之中,就算府兵和鎮戍兵能徵召到七千人,又如何抵擋你阿爺與肅州牛進達的聯合討伐?”魚藻用刀尖指點著他怒斥,“你腦子被狗吃了……”
“是我師父推斷的!”李澶急忙重申。
“我不辱僧,”魚藻繼續道,“你師父推斷的,仍是你腦子被狗吃了!我阿爺只是流官,在敦煌並無根基,敦煌士族勢力龐大,他如何能控制他們隨他造反?”
“是我師父推斷的!”李澶一句話不敢反駁,重複道。
“你師父呢?”魚藻氣得踢了他一腳。
“昨夜師父去找奎木狼了。他說,奎木狼與你父親暗中勾結,他帶了醫師去給奎木狼診治,”李澶起身,“瞧那意思,他是想從奎木狼那裡求證真相。”
魚藻愣怔了一下,忽然暴怒:“昨夜他便去了,為何你今晨才來找我?”
李澶反應迅捷,“嗖”的一聲跳了出去,離魚藻遠遠的:“昨夜本想來的,可坊門閉了啊!”
“坊門閉了……”魚藻被他氣得一時語塞了,“你不會翻牆嗎?
這麼大的事,被武候拿著又如何?”
“被武候拿著倒不怕,可翻牆……會影響你的清譽啊!”李澶分辯,眼見魚藻又被氣得要拿刀砍他,急忙道,“而且師父還託了我,讓我求證一件事。”
“什麼事?說!”魚藻咬牙切齒地拿刀晃著。
“師父說,如果你父親要——”李澶不敢說了,囁嚅了幾句,聲音低得聽不見。
“謀反!”魚藻大聲道,“別吞吞吐吐婆婆媽媽的!”
“哎,師父說,如果你父親要謀反,就必定會拿下子亭守捉和紫金鎮的兵權,因為他斷不會容許自己大軍在前,讓敦煌士族在背後捅刀子。”李澶道,“所以師父讓我確認此事。如果翟述和宋楷能保留兵權,說明他判斷有誤;如果兩家軍權被奪,說明你父親確有此意。”
“倒也有理。”魚藻琢磨著。
邊州向來是不穩定之地,朝廷對兵權的分配是大有算計的,本地軍將擁有多少,外地流官擁有多少,士族擁有多少,平民擁有多少,誰與誰配合,誰與誰制衡,都經過深切考量。所有的封疆大吏對這種潛在規則都是心知肚明。
西沙州三鎮四守捉,王君可你為了鞏固權力略略調整一二,朝廷也不以為意,但一旦企圖控制所有兵權,那就分明有異心了。
因為你是流官!
“跟我來!”魚藻衝過來一把揪住李澶,把他拖出門去。
兩人方才大打出手,婢女們都遠遠躲了,後宅裡空空蕩蕩,魚藻帶著李澶來到正堂的後門,悄悄躲在門口處。
正堂與後門隔著一道屏風,王君可正在接待客人,八扇屏風之間有縫隙,透過縫隙隱約看到幾條人影,卻看不清面貌。
“張公,”只聽王君可笑道,“既然如此,你我兩家就此定下婚約,今日我便遣人上門納徵。”
一名蒼老的聲音道:“今日納徵?六禮需經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起碼需要半年來籌備,直接納徵豈非太匆忙了些?你我兩家都是敦煌高門,這般倉促,徒惹人恥笑。”
魚藻和李澶對視了一眼,聽聲音這老者竟然是張敝!張氏竟然屈服了?
兩人一時都驚疑不定。
“哈哈——”王君可大笑,“張公,咱們兩家握手言和,敦煌人只會額手稱慶,誰敢恥笑?”
旁邊翟昌的聲音響起:“張公,特事特辦,納采、問名、納吉都只是一些繁文縟節,納徵之後,你們兩家的親事才算確定,剩下的請期、親迎之事再慢慢籌備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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