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士!”玄奘沉聲道,“用你的針術和法術,可否瞬間制服四個人,且不傷他們性命?”
“星將?”李淳風不認識劉師老,還以為玄奘說的是星將,“普通人還成,星將是萬萬不能的,他們似與普通人類有所不同——”
“那就好!”玄奘不等他說完,扯著他的袖子急匆匆下了棧道,衝向大雲寺山門。
藉著人群的掩護,玄奘和李淳風悄然來到那四名漢子的背後。
那四名漢子卻不再往前走,就那麼聽著劉師老講唱,彷彿津津有味的樣子。
玄奘一時摸不著頭腦,這時卻聽劉師老講道:“卻說那奎宿為玉皇天帝鎮守北天門,那北天門是何等緊要所在?原來那北天門外便是天倉,便是天上府庫,天上所收之田粟盡入天倉。列位看官也知道了,奎宿共有十六顆星辰,只有奎九最為明亮,這就是一十五星皆不明……”
玄奘頓時聽得怔住了,這劉師老居然在講奎木狼的故事!他如何得知?又為何在此講唱?要知道,奎木狼為禍敦煌三載,兇殘無比,殺人無數,是整個西沙州能止小兒夜啼的惡魔,官府緝拿的悍匪,敦煌百姓切齒痛恨。劉師老為何敢大庭廣眾之下開講此事?
玄奘神色凝重起來,這時李淳風也覺察出異常,兩人繼續聽著。
“忽然有一日,那奎宿九號星辰猛然一陣燦爛,居然誕生了靈體,玉皇天帝大喜,賜號奎木狼!列位看官可知道,天帝為何賜‘木狼’二字為名號?”劉師老笑眯眯地問道,“因為天庭敕封名號乃是以演禽術為根基,便是以陰陽五行及二十八種動物,配合天上二十八宿,生出二十八個名號。天庭星辰劃分為四象,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每一象分為七宿,對應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曜,以及七種動物。所以,二十八種動物分為四象,再與七曜、二十八宿相配,便可以配出二十八個名號。奎宿屬木,狼主殺伐,恰與白虎七宿相配,故此賜號奎木狼!”
“這種解釋倒也生動!”李淳風驚歎道,“百姓們把天上的二十八宿認作二十八種動物,與五行相合,與天干地支相合,來配年月日時。不同的年月日時,又預示著不同的吉凶,倒是更符合天人感性的儒道兩家理論。”
玄奘第一次聽說奎木狼,便好奇奎宿為何與木、與狼在一起命名,原來竟然是將天上星宿給擬人化了。只是……一個俗講師為何懂得這種艱深的星象知識?
這時旁邊的煙娘一抹琵琶,彈唱道:奎星造作得禎祥,家下榮和大吉昌。若是埋葬陰卒死,當年定主兩三喪。
看看軍令刑傷到,重重官司主瘟皇。開門放水招災禍,三年兩次損兒郎。
“這是什麼歌?”玄奘問道,他曾從奎木狼處聽到過。
“二十八宿吉凶歌,”李淳風臉色難看,“占卜師日常所用。”
一曲歌謠彈唱完,劉師老接著道:“奎木狼誕生於上古三皇之時,自誕生之日,他便感覺到了天庭的寂寞。諸位看官,那天上星辰看似恆河沙數,可是天界的遼闊足有大地的億萬倍,每一顆星辰都相隔億萬裡的距離,便是神靈想要橫渡宇宙洪荒也極為艱難。於是天帝每隔五百年一賜宴,眾神靈相聚凌霄寶殿,喝著長生仙酒,吃著不死仙藥,呼朋引伴,喧囂大醉。可就在一次凌霄寶殿的酒宴中,奎木狼卻見到了一個女子,這女子便是那披香殿的侍女。”
“這老者竟然知道披香殿侍女之事!”李淳風悚然一驚。他也是從玄奘口中才得知此事,一個俗講師如何知道?
兩人對視一眼,此人的身份愈發神秘了,偷偷看一眼旁邊的四名漢子,也在沉默地傾聽。
“列位看官,天上的神靈誕生於天地陰陽之間,壽命自然是無窮無盡,便是區區侍女,壽命也是無窮。在壽命無窮之時,神靈的愛情又會如何呢?”劉師老笑眯眯地道,“列位看官不妨想想自己,若是你的壽命長達兩百歲,你二十歲成婚,要陪伴一個女子一百八十年,那是什麼境況?”
周圍的看客頓時竊竊私語,一群男子群情亢奮。
一名商賈大笑道:“我與內人成婚二十年,幾乎想死的心都有了,陪她一百八十年?我還是自裁吧!”
“若不是害怕律法,我早把她切吧切吧餵雞了,”一人喊道,“雖然不敢真幹,但我腦子裡每日殺她一百遍!”
一名女香客叫道:“就許你們男人厭煩女人嗎?我成婚三五年,就我家那郎君……每日切菜的時候,我把那蘿蔔、蔥段看成他的模樣,剁起來特別有力氣!”
眾人大笑,場子頓時熱鬧非凡。便是那四名壯漢也是心有慼慼,顯然是想起了家中難對付的婆娘。
劉師老笑道:“所以天庭上夫妻甚少,為何?因為成婚之後要陪伴另一人千年萬年,便是神靈也受不了啊!可是天上偏生又寂寞無比,那一日凌霄夜宴,奎木狼偶遇披香侍女,便愛上了她。可是天庭規矩森嚴,哪怕奎木狼願意陪她千年萬年也無法成婚,為何?
因為每一尊神靈、每一顆星辰都有他的位置,帝星和後星自古以來便居住於紫微之內,亙古不變。可若是兩人和離了呢?天上星宿移位,這整個人間天上就全都亂套啦!”
天帝和天后和離?看客們頓時面面相覷,在眾人眼中,天帝天后實在比人間帝王皇后還要尊貴,誰敢琢磨他們和離之事?想一想就覺得大逆不道,可是再想一想,又覺得刺激無比。
“所以,奎木狼便和披香侍女相約下界廝守。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那奎木狼想來,人間壽命不過百歲,哪怕廝守一生,也無非是天上百日而已。既不誤了天上應卯,又能白頭到老一世,豈不美哉?”劉師老道。
這時卻有人大笑:“原來這二人是把人間當作了小樹林,野合來了!”
“譁——”眾人鬨堂大笑。
這話把劉師老擠對得險些噎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煙娘急忙救場,一挑琵琶,唱道:
人之為何多狹路,只因要將天地渡。乾坤終將入遲暮,世間無一永定篤。
陰陽必定皆設伏,天地必藏大殺戮。上天下地只一命,命之一字壓千古。
知己者也不怨人,知命者也不怨天。福禍存亡俱已定,都是己身將命行。
劉師老趁機整理了思緒,繼續講道:“唉,這天上的神靈啊,其實做起事來與人類有什麼區別?一樣是愛恨情仇,一樣是紛爭不休。天人交感,便是天人如一。咱們話接上回,列位看官可知道兩人相約下界之後發生了何事?那奎木狼有職司,於是披香侍女先行下界,投胎為人,成了一戶大士族家的女兒。等到奎木狼下界,卻找尋不到她了。奎木狼苦苦尋找,待到終於找到她時,卻發現那披香侍女經歷了六道輪迴,早已經忘卻了天上之約!”
“何處來的腐儒,敢胡言亂語!”那四名大漢臉色大變,怒吼一聲,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四個人抽出橫刀,逼住劉師老和煙娘,周圍看客們頓時譁然後退。
玄奘和李淳風也被人群給擠了出去,李淳風低聲道:“法師,要動手嗎?趁著人多,一人一針便能制住他們。一旦人少了,我可近不得他們的身。”
玄奘搖搖頭:“且稍待。劉師老此舉定然有深意,我們不妨看看。”
那四名漢子押著劉師老和煙娘上了棧道,徑直往上走,玄奘和李淳風兩人急忙從另一邊的棧道跟上去。卻見那四名漢子一直走上七層棧道,進入一座大佛窟。那佛窟正好連線著拱橋,六人從佛窟中上了拱橋,朝著對岸的七層塔走去。
玄奘和李淳風跟蹤到了大佛窟,卻見拱橋的橋口有兩名僧人牢牢守著,只好另闢蹊徑。朝著河對岸張望,卻見塔的每一層與崖壁上也都有棧道相連,兩人急忙又從棧道上下來,在大雲寺邊喊了一艘船,渡到對岸。
南崖這邊相對就冷清了許多,因為北崖那邊的佛窟多是殿堂窟,而南崖這邊開鑿的大多是禪窟、僧房窟、廩窟和瘞窟。
所謂殿堂窟,便是內部空間廣大,有佛和菩薩造像,有雕繪精緻、美輪美奐的壁畫,既可供僧侶修行、禮拜,又可供信徒觀像、舉辦儀式的大窟。
而禪窟,只是禪僧修行坐禪的洞窟,並不對外開放,因此內部也極為簡陋。事實上無論是莫高窟還是西窟,最早的洞窟都只是僧人自行開鑿的禪窟,用以坐禪修行。
僧房窟則是僧人日常生活之所,內中有灶、炕,可以生火做飯。
廩窟便是倉庫,用以儲存糧食菜蔬。而瘞窟則是瘞埋僧人骨灰、遺骨之所。
簡而言之,南崖的洞窟大多是僧人生活區域,俗家信徒自然來得極少,便是來參拜,也多是禮拜這座七層塔。
玄奘二人來到南岸,見這座塔極為巨大,只有三分之一露出崖壁外,底層是三層臺基,上了臺基之後,正中開有一座門,也有兩名僧人值守。二人無奈,上了旁邊的棧道,二層棧道與塔之間開有小門,卻無人值守,二人開啟小門,來到了塔的二層。
剛一進來,兩人頓時目瞪口呆,只見整座七層塔的塔肚內竟然是中空的,供奉著一座高達六七十丈的釋迦牟尼佛立像!大佛是以整座山崖鑿出一座佛龕,岩石為脊,木樑為柱,泥塑彩繪。七層塔的每一層都環繞著大佛,塔的結構給佛體以支撐,又在佛像背後的崖壁上鑿出通道,供人環繞朝拜。
二人來到二層平臺的欄杆處,也才到了佛的腳踝上方,抬頭一看,整個佛身都隱藏在一層又一層的佛塔上方,根本看不到頂。
兩人來不及驚歎,只聽上層腳步聲響,傳來劉師老的反抗聲和黑衣漢子們的呵斥聲,兩人找尋了一番,塔的兩側都有樓梯,便順著另一側悄悄地跟蹤上去。
塔的內部,每一層都是一座佛殿,有不少僧人在誦經禮拜,鐘磬和禪唱之聲迴盪在塔內,悠長宏大。兩人落後一層,順著樓梯攀緣而上,不時有僧人上上下下,看見玄奘乃是僧人,也不以為意,錯身而過。
到了六層,塔內又是一變,六層上只能看到釋迦牟尼佛巨大的手掌,屈臂上舉於胸前,手掌向外,結的是無畏印。而手掌外的卻是一座開敞的平臺,平臺外便是那座勾連南北的拱橋。橋的這段雖然暗淡,此時的落日餘暉卻映照在橋的另一端和對面的崖壁上,金光燦爛,彷彿一座法橋。
玄奘看著眼前的奇景,喃喃道:“佛為海船師,法橋渡河津。
大乘道之輿,一切渡天人。”
“法師,上不去了!”李淳風打斷他。
玄奘愣了愣神,轉頭看去,這才發現七層的樓梯口站著四名彪形大漢,正往來逡巡。兩人急忙繞著欄杆躲到崖壁的通道里,探出頭去,往下看,一層一層的佛燈如同星火點點,根本看不到底,往上看,卻被七層的樓板遮擋了視線,只能看見巨大的佛頭,卻看不到七層的景象。
但因為有佛身,整座塔其實是中空的,根本不隔音。上面似乎有不少人,有人急匆匆走路的腳步聲,和金屬碰撞聲。
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人之為何多狹路,只因要將天地渡……說得真好啊!一句話道盡人世的多少無奈。紅塵如刀,這狹路上又斬殺了多少英雄豪傑!”
劉師老問道:“你是何人?為何要捉我師徒二人上來?”
那老者大笑:“劉師老,你在敦煌城的東市、西市和三大寺到處講唱奎木狼的變文,難道不知道我為何請你上來嗎?”
劉師老似乎沉默了片刻:“老朽著實不知。”
“那我且問你,奎木狼的變文你是從何得知?”那老者問道。
“老朽是俗講師,自然到處蒐集變文。”劉師老道,“那一日在西市一家書肆,偶然看到一卷變文,上面記載有《伍子胥變》《破魔變》和這《奎木狼變》三篇,老朽便買了來。您也知道,奎木狼這些年在西沙州人人談之色變,老朽也是想多一些人氣,便拿來講唱。”
“哈哈哈——”那老者大笑,“在西市購買?哪家書肆?不妨告訴你,西市幾乎所有的書肆都是我家所開。”
“你——”劉師老的聲音有些驚慌,“您老到底是何人?”
李淳風在玄奘耳邊低聲道:“這老者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玄奘心中一動,瞧了瞧左右,發現這欄杆嵌入崖壁,而崖壁上因為要開鑿佛身,鑿有孔洞。他一咬牙,讓李淳風扶著自己,踩上欄杆,順著孔洞往上攀爬。李淳風看得提心吊膽,這一旦失手,就會順著佛身直墜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六層的層高接近兩丈,玄奘攀爬了一丈,上面垂下有黃色的帷幔,玄奘抓住帷幔,終於算是爬上了七層的地板。玄奘朝著李淳風招手,李淳風拼命地搖頭,玄奘無奈,四下找了找,解開帷幔上的一條流蘇,將一頭綁在欄杆上,另一頭垂了下去。李淳風呆滯好半晌,咬咬牙,順著玄奘踩過的孔洞爬上丈許,又拽著流蘇。玄奘將他半拉半拖給拽了上來,李淳風一上來,整個人都軟了。玄奘也累得夠嗆,兩人躺在地板上,吁吁直喘。正在這時,兩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只見腦袋上方出現了一群精壯漢子。這些人腰佩刀弓,雖然不曾穿戴甲冑,但那種鐵血凜冽的氣勢卻比見過的尋常鎮兵還要精銳。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苦笑,舉起手臂,被那些部曲拽了起來,以刀箭抵著,押到佛堂上。
七層已經是佛塔的最頂層,卻仍然沒有佛像高,在七層上也只能看到佛像舉起的手臂做無畏印。佛頭甚至穿過了七層,直入崖壁之中。
佛像的無畏印前是一座寬闊的佛殿,兩側塑著文殊、觀音、普賢、地藏四大菩薩的彩繪泥塑以及力士金剛。在佛殿的門口處,便是橫跨甘泉河的拱橋橋面。門口站著一名老者,身穿曲領大袖袍,前佩蔽膝,大袖飄飄,身後便是橫跨甘泉河的拱橋,對面山崖反射過來的落日將他照耀得遍體金黃,宛如神仙中人。
佛殿的左右兩側肅立著七八名精銳部曲,握刀彎弓,虎視眈眈地盯著站在佛殿正中的劉師老和煙娘二人。部曲們將玄奘和李淳風推到佛殿中間,劉師老驚訝地看著玄奘,忍不住苦笑。
玄奘合十施禮:“劉公,許久未見了。”
“當不得。”劉師老搖頭不已。
那老者打量他們一眼,頗有些驚訝:“原來是玄奘法師和李博士!”
李淳風苦笑著拱手:“原來是德蒙公!”
此人竟然是奎木狼費盡心思要殺的令狐德蒙!
“李博士,老夫對你很是失望啊!”令狐德蒙盯著李淳風,“你是我敦煌士族請來降服奎木狼的,奈何要與那妖狼為伍,與我士族作對?”
“在下只不過是陪著玄奘法師來西窟禮佛,怎麼就是跟士族作對了?”李淳風不滿道。
“玄奘在敦煌查什麼,人盡皆知。”令狐德蒙冷冷道,“你與他攜手,豈不就是與我等作對嗎?只是這玄奘乃是僧人,又與陛下有些瓜葛,老夫才對他放任,可你不同。你是朝廷官員,還要回長安任職的,切不可自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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