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告辭?”李淳風想了想,一拱手,扯著玄奘就要走。
一旁的部曲將弓箭對準了他們,二人只好停步。
令狐德蒙冷冷道:“既然來了,怎麼說走便走?難道放任你去給奎木狼報訊嗎?”
“玄奘法師,”令狐德蒙走到玄奘面前,森然盯著他,“當初在莫高窟聖教寺,吾弟便給過你選擇,是離開敦煌進入西域,還是一意孤行到底,看來法師並不聽勸啊!”
玄奘合十,平靜地道:“進入西域是修行,留在敦煌也是修行,對貧僧而言,在這座塔的七層也是修行。”
“好好好!好僧人!”令狐德蒙大笑道,“你回答得如此決絕,倒省了老夫再做抉擇。也罷,各位就都作這釣餌留在這裡吧!好好一個局,魚還沒到,餌如何能走?”
玄奘只是微微一躬身,神情從容如常。
“這……這是什麼局?奎木狼要來嗎?”劉師老卻慌了神,“老朽只是俗講師,與我無干啊!懇求令狐公開恩!”
令狐德蒙冷笑,繞著劉師老緩步行走:“劉師老,你在西窟講述奎宿,難道不就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讓我捉你來嗎?”
“我……”劉師老身子微微佝僂著,不敢抬頭,“我斷無此意。”
“哈哈!”令狐德蒙大笑,“讓我猜猜,奎木狼在敦煌找了我三年,抓了我令狐氏族人十多人來拷問,卻問不出我下落,如今他是不是透過某種途徑打聽出我藏在西窟了?可惜啊,西窟有成百上千佛窟,在這裡找我,無異於大海撈針,那麼他如何鎖定我的藏身地呢?他知道我想要什麼,於是就派你過來,講唱奎宿和天上星象。
我必定好奇,所以必定捉你來見我。那麼他就順勢可以找到我的藏身地了,是不是?”
玄奘和李淳風恍然大悟,沒想到奎木狼的動作如此之快,昨日才得到令狐德蒙藏身西窟的訊息,今日便派了劉師老來講唱。
劉師老嚇得魂不附體,叫道:“令狐公,冤枉啊!我承認,那《奎木狼變》不是我從西市買的,而是有人拿了給我,又送我千錢,讓我來西窟講唱。我與那人素不相識,真的不是奎木狼的黨羽!”
“你的確不是奎木狼的黨羽,”令狐德蒙嘲諷道,“但你是呂晟的族人!你真名呂師老,涼州姑臧縣人氏,可是你祖籍敦煌縣,你的父親叫呂成南。你的祖父呂延,乃是北魏時亂民呂興的堂弟!”
劉師老霍然抬頭,滿臉不可思議,連一直默不作聲的煙娘身子也微微一顫。
“你……你認錯人了!”劉師老道。
“還想否認?”令狐德蒙笑吟吟地望著煙娘,“煙娘,你說呢?”
劉師老難以置信地望著煙娘,煙孃的神情仍然平靜:“師父……不,父親,是我告訴他的。”
玄奘頗有些意外,沒想到煙娘竟然是劉師老的女兒,卻為何冒充為徒弟?
“為何?你為何要這麼做?”劉師老臉色煞白,怒吼道。
煙娘咬了咬唇,緊緊摟著懷中的琵琶:“因為我不想離開涼州,不想顛沛流離,不想在人前講唱為生。”
“為何?”劉師老咬著牙,重複了一句。
“劉……呂師老啊,”令狐德蒙搖頭不已,“這還不明白嗎?
當年我祖父殺呂興滿門,你祖父未及弱冠,這才讓他逃出敦煌。你呂氏和我令狐氏雖然有仇,可那畢竟是八十年前的舊事了。北魏至北周,北周又到隋,隋又入唐,王朝破滅了多少,其間多少家族風流雲散,整州整縣的滅絕,你這一支既然在涼州安了家,落了籍,為何不願平靜地活下去,非要執著於復仇呢?”
“老朽今年五十歲,自幼長在涼州,雖然吾祖、吾父都對我說過當年被滅門的慘案,可是對我而言,敦煌只是一個遙遠的祖地,敦煌呂氏只是我的祖先。砍在他們身上的刀,我身上並不會疼。”
呂師老這時一改方才的惶恐之色,腰背挺直,氣度從容,感慨道,“可是二十年前我來到敦煌,那時候還是大業年間,這裡還叫敦煌郡。
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迷戀上了它。‘西出長城關塞邊,黃砂磧里人種田。’莫高窟、西窟、三大寺、泮宮、玉門關、陽關、渥窪水、白馬塔、瓜沙古道……這是我漢家的福地,是我呂氏的根啊!我捧著那砂土,一瞬間就找到了根,一瞬間就找到了血脈溶於其中的感覺。所以,我要回來!”
玄奘輕輕吐了口氣,原來如此,事情越來越明白了,可也越來越複雜了。
“這就是你唱的知己者也不怨人,知命者也不怨天吧?”令狐德蒙淡淡道,“可是對你的子孫後代而言,敦煌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尤其對煙娘而言更是如此。煙娘如今已經十九了,她早該嫁人生子,過上相夫教子的生活。事實上煙娘在姑臧縣也有了自己喜歡的郎君,他是個良家子,家境殷實,讀過州學,與煙娘兩情相悅。可是就因為你執著復仇,拋家別業,她就得跟著你離開涼州,風餐露宿,講唱賣笑,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所以,我找到她,答應她只要能協助我捉到呂晟,了結這樁恩怨,便讓她回到涼州,相夫教子,她立刻便答應了。因為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
“僅僅因為這……你就出賣你父親?”呂師老難以置信地望著煙娘。
煙娘哀傷地沒有說話。
“你看,這便是後輩對待歷史恩怨的態度,”令狐德蒙道,“呂氏被逐出敦煌,時也命也運也。所謂人心安處即是家,大唐天下何處安居樂業,何處便是吾之家鄉。你所執著的,只是執念而已。”
“那不是執念,”呂師老喃喃道,“祖宗墳塋在此,生不得祭拜,死不得歸葬,那種痛苦你們不會懂。少年時我祖父去世,臨死前他握拳瞪眼,喉嚨裡一遍遍喊著:敦煌!敦煌!中年時我父親去世,他也是出生在涼州,從未到過敦煌,臨死前告訴我,將自己的棺木厝置於寺廟,不入土,有朝一日他要陪著祖父歸葬敦煌。對於我父而言,那是養育他的祖父的心願;對於我而言,那是養育我的父親的心願;我們一代一代眷戀鄉土祖地,便是在眷戀生養我們的父母長輩。”
“懂啦!”令狐德蒙嘆道,“所以你呂氏回到敦煌的方式,就是鏟滅我令狐氏嗎?”
“不鏟滅令狐,呂氏如何在敦煌立足?”呂師老淡淡道,“哪怕如今已經是大唐,至今令狐大宅門前的閥閱柱上,還刻著北魏令狐整平滅呂興、張保之亂,功著敦煌。令狐氏以此自矜,誇為榮耀,又豈能容我呂氏重回敦煌?事實上也是如此,呂晟和呂滕一回到敦煌,你不是立刻就出手了嗎?”
令狐德蒙默然片刻,點點頭:“你說得倒也沒錯。士族的榮耀本就是一代代累聚起來的,呂氏一旦在敦煌立足,要麼是我祖父當年錯了,要麼是我令狐氏衰微了。你我兩家的矛盾實在是無可調和,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說廢話了。你既然是與呂晟合謀,那幾件東西藏在何處想必一定知道。說出來,我讓你活著離開。”
呂師老大笑,指點著四周:“老朽的命居然如此值錢,能和那幾件東西相提並論!你們找了三年也沒找出位置,居然覺得問一問我就知道?”
“倒也是。”令狐德蒙沉吟道,“那麼我退一步,你說出呂晟——或者說奎木狼如今在何處?我也可以讓你活著離開。”
“哈哈!”呂師老大笑,“如果不說便死在敦煌嗎?夙所願也!”
呂師老猛然朝著大殿門口狂奔,衝出殿門,跑上拱橋,嘶聲大吼:“陰陽必定皆設伏,天地必藏大殺戮——”
四名部曲追了出去,彎弓搭箭,弓弦震動中,箭鏃閃電般射了出去,噗噗噗噗,四箭全都射入呂師老的後背!呂師老撲倒在橋面上,卻掙扎著爬起身,抓著欄杆,朝著甘泉河上的山谷大喊:“走——”
山谷逼仄,淒厲的迴音在甘泉河兩岸迴盪,餘音不散。
“阿爺——”煙娘驚叫著衝了出去,抱住呂師老的身軀,手忙腳亂地握住箭桿,卻不敢拔。
這時,十幾名部曲已經擁到了橋口,舉弓要射,令狐德蒙輕輕擺了擺手。他根本不在意呂師老,反而四顧張望,神情之間盡是凝重。部曲們也緊張不已,舉著弓箭上下左右搜尋,似乎在防範無形的敵人。
玄奘和李淳風也衝出殿門,剛跑到呂師老身邊,猛然便停住腳步,吃驚地看著拱橋對面。這時夕陽更斜,照耀在大漠沙磧上,山尖有如染了血,熔了金,山谷陰沉暝迷,只有一條甘泉河從昏暗中洶湧而出,在落日中浩然北去。
就在這陰陽交錯的橋面上,呂晟輕袍緩帶,一步步走來,在他身後跟著奎一、奎五等六名星將和二十名狼兵。
“嗚——”一聲軍中號角忽然吹響,就聽見鐵甲錚錚,轟隆隆的腳步聲如同悶雷,無數的兵卒從兩岸的佛窟、禪窟、七層塔、大雲寺中湧出,沿著棧道奔上懸崖,一層一層的棧道上佈滿了兵卒,有弓箭手,有槍矛兵,有陌刀隊,統領軍隊的卻是令狐瞻和翟述,二人各自封鎖了南北兩端,在拱橋兩側佈下三重盾牌,整個西窟赫然成了一座大殺場!
玄奘和李淳風站在拱橋上迷茫地望著,只見令狐德茂、翟昌、張敝、陰世雄、氾人傑五大家主在龍勒鎮將馬宏達的陪同下,一起從七層塔的佛殿中走了出來。
原來令狐德茂和張敝等人與王君可達成交易之後,王君可派心腹馬宏達率領軍隊秘密埋伏,來獵殺奎木狼,事成之後一併收了翟述的軍權。士族家主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才換來王君可的傾力相助,自然不放心,所以一起前來見證。
家主們藏在七層塔內,軍隊則藏在各個佛窟內,給奎木狼設下了天羅地網。
大軍列好陣勢,空氣中突然便是一靜,巨大的反差讓人耳邊似乎仍有著嗡嗡的迴響。然後,天地間響起呂晟和星將們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呂晟對突然湧出來的大軍視若無睹,甚至連腳步都不曾停下,目光只是盯著重傷的呂師老。
呂晟走到近前,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玄奘,微微一躬,隨即一言不發,從煙娘懷中把呂師老抱了過來。
呂師老嘴裡咳出一口鮮血,兩眼無神地看著他:“你是呂晟還是那狼……”
“我是呂晟。”呂晟溫和地道。
“呂晟……”呂師老苦澀,“已經知道埋伏,為何還要來?”
“你要死了,我怎忍心棄你而去。”呂晟道,“有些往事我恍惚還能記起,武德八年,我和父親路過涼州去看你,武德九年,你到敦煌來看我。我父親是老卒,不通文墨,是你讓我知道了呂氏的輝煌和艱辛,讓我接續了呂氏的血脈。”
呂師老欣慰地笑了笑:“可惜,事情沒辦好,給人算計了。”
“值得嗎?”呂晟問道。
“值得。”呂師老道,“這是你三年前就設好的局,我必須完成。”
“可是我如今已經失去了記憶,恩怨都已經忘卻,”呂晟道,“大漠風沙埋葬的東西太多,就此忘掉,不好嗎?”
“不好!”呂師老厲聲道,“敦煌不應該忘掉呂氏!大唐的狀頭不應該受這般屈辱!”
“你還是不肯告訴我當年的事嗎?我到底做過什麼事?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呂晟難過地看著他,“三年來我屢次問你都不肯說,今日你要死了,難道還要讓我糊里糊塗的嗎?”
“這些事不應該由我來告訴你,”呂師老撫摸著他的臉,在他臉上留下五條血痕,“你該自己去找。找到了,證明你還活著;找不到,說明你已死去。”
令狐德蒙等人並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著,軍隊也是沉靜如山。
玄奘默默地聽著兩人的對話,皺眉思索,忽然間看見呂師老朝他抬起了手,玄奘急忙走過去,蹲下身。
“劉……呂公!”玄奘低聲道。
“法師,”呂師老喃喃地道,“幫他……找回自己……”
玄奘握住他的手,肅然點頭,呂師老的目光慢慢渙散。
“阿爺……”煙娘哭道,“您沒有什麼話對我說嗎?”
呂師老閉上了眼睛,手垂了下去。
煙娘號啕痛哭,從呂晟手中把呂師老的屍體奪了過來,厲聲道:“給我!”
呂晟默默地鬆開了手,失神地望著她。
“我恨你!”煙娘怒視著他,哭喊道,“你為什麼要來找我們?
這三年來,我每天都會想起武德八年那個騎在馬上,走進涼州的大唐狀頭!不就是考了個雙狀頭嗎?憑什麼就是呂氏的榮耀?憑什麼所有呂家的人都得為你拋家舍業,肝腦塗地?憑什麼只要姓呂,哪怕與你毫無關係也得為你付出整個人生?我不想要什麼呂氏榮耀,我只想陪著阿爺好好過日子,我只想嫁給趙五郎,粗茶淡飯,荊釵布裙!為什麼你就可以忘掉一切,守著那女人安度年華,而我們就得拋棄摯愛,為你復仇!”
“對不起……”呂晟喃喃道,“我會給你一個答案。”
“我不要!”煙娘瘋狂地叫著,“我不要!你讓我負了阿爺,我要你的答案又有何用?我想回到涼州的家,是一個有阿爺、有趙五郎的家!”
煙娘哭著,把呂師老的屍體抱在懷中,拔掉箭鏃,整理好衣服,細細地替他擦拭了臉上的鮮血,喃喃道:“阿爺,我帶你回家。我們不回涼州了,我帶你回敦煌的家——”
說罷,煙娘抱著呂師老翻下欄杆,玄奘、呂晟、李淳風驚駭交加,伸手去拽,卻沒有拽住,兩人已經跌下拱橋,化作一團小小的黑影,直墜入甘泉河中。
甘泉河流向敦煌,繞城而過,將荒涼沙磧滋潤為綠洲,繁衍著無數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