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九十八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下

令狐瞻和翟述二人對視一眼,都有些不解,卻不敢違拗。

“後退十丈!”二人各自下令。

軍陣保持陣列,緩緩後退,在十丈外佈下盾牆,弓箭手張弓搭箭,凝神以待。

令狐德茂和翟昌徑直走過去,在呂晟面前站住,雙方距離不過五尺。令狐瞻二人驚駭不已,急忙跟上去,一人抽刀,一人彎弓,貼身保護各自的父親。

令狐德茂神情複雜地打量著呂晟,淡淡道:“西漢初始元年,我令狐氏先祖和翟氏先祖逃奔敦煌,於今已經有六百二十一年了。

我們歷經了王朝崩摧,河西板蕩,其間有數不盡的可怕對手,到如今全都灰飛煙滅,而我們仍然紮根敦煌,立下士族門閥。可是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對手像你一樣,讓我們如此恐懼,如此狼狽,如此無力。”

“那就說一說,我到底做了什麼事,讓你們如此懼怕?”呂晟說道。

“無法言說!”令狐德茂喃喃道,“無法言說啊!你一刀捅進我們骨髓之中,我們仍然不敢喊疼!”

“可惜,諸般往事我都已經忘了。”呂晟感慨,“你既然不說,我也不會知道。今日我一死,你們就將這疼痛永遠忍著吧!”

“你果真失去了記憶?”翟昌忽然道,“你還記得我嗎?”

“認識你,卻不記得你。”呂晟望著他,“翟昌翟弘業。當代翟氏家主,翟紋的父親。”

“還敢提翟紋!”令狐瞻怒吼著就要上前。

令狐德茂霍然轉身,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令狐瞻頓時蒙了。

令狐德茂不理會他,盯著呂晟:“我不管你真失憶,假失憶,說出那些東西的下落!”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東西,”呂晟搖頭,“如今我已經如同行屍走肉,記憶全無,只是胸中有一口氣,那便是再戰敦煌!我不知道這戰意從何而來,也不知手中的刀要砍向何處,我就如同失去頭顱的刑天,揮舞干鏚,來追索自己走過的路。”

令狐德茂和翟昌對視了一眼,都感到脊背發出陣陣寒意,瞬間汗流浹背。

“既然如此——”令狐德茂轉身便走,吼道,“那便徹底沉埋吧!殺——”

翟昌悲傷地看了一眼呂晟,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令狐瞻獰笑,一挑腳尖,從地上挑起一杆槍矛攥在手中,大吼:“妖狼,今日你我恩怨來個了斷!”

呂晟閉目微笑,低聲道:

已矣,國其莫我知,獨堙鬱兮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縮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

彌融爚以隱處兮,夫豈從螘與蛭螾?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鱣鱏兮,固將制於蟻螻……翟述也挑起一根槍矛,兩人同時出手,沾血的槍矛朝著呂晟胸口猛然刺去。

“住手!”猛然間,一個淒厲的女子聲音從北崖傳來,“兄長,不可殺他!”

翟述和令狐瞻猛然一驚,同時停手。

令狐瞻喃喃道:“兄長……難道是——”

“是小妹!”翟述激動道。

兩人持著槍矛,一起往北望去,只見一名身著半臂長裙的女子疾奔而來,身後還跟著兩名文吏打扮的中年男子。

橋上佈滿了兵卒,有兵卒橫著槍矛打算阻攔,令狐瞻喝道:“讓他們過來!”

兵卒們散開一條通道,那女子和文吏奔跑到了面前,果然是翟紋。後面跟隨的文吏卻是趙富與鄭別駕。

原來,呂晟和翟紋被鄭別駕等人裹挾著來到西窟。鄭別駕根據奎木狼沉睡前留下的命令,讓人盯住呂師老。呂師老故意讓自己被抓,引出令狐德蒙的藏身地之後,鄭別駕正要下令星將們突襲七層塔,卻見呂師老從塔內衝出,被射殺在橋上。

鄭別駕知道是陷阱,可呂晟卻記得呂師老的模樣,想見他最後一面,追問自己的往事。鄭別駕和翟紋苦苦相勸,但呂晟告訴翟紋,自己只有二十天壽命,他希望臨死前能尋回記憶。眼前雖然是陷阱,可早死幾日,晚死幾日並無分別。

“紋兒,抱歉無法多與你廝守二十日了。”呂晟最後說道,“我希望你活著,將來能替我找回屍首,葬在玉門關的那座小院之中。”

翟紋痛哭,她在佛窟之上眼睜睜地看著呂晟一步一步陷入絕境,最終還是無法割捨。

翟紋跑到近前,放緩步子。呂晟默默地望著她,有些苦澀,也有些欣慰。

“小妹——”翟述扔掉手中的槍矛,驚喜交加,“你……你還活著……我莫不是做夢?”

“兄長!”翟紋眼眶慢慢淌出了淚水,“我還活著。”

翟述淚流滿面,扭頭大吼:“阿爺!小妹還活著——”

令狐瞻迷茫地看著翟紋,眼前的翟紋與記憶中的全然不一樣。

事實上對他而言,翟紋的樣子早已經模糊,這些年他以此為執念,在腦海中重塑了翟紋的樣子,那個女孩溫婉、柔媚,又有些脆弱,需要他去保護,去拯救。他曾經無數次從痛苦煎熬中驚醒,在深宵的房中和廊下與“她”對話,他向“她”講述自己的屈辱和悲傷,“她”也向他講述自己在等待,在切盼。

在翟紋出現的瞬間,“她”砰然碎裂,碎成塵灰。令狐瞻心中一疼,似乎被割掉了一塊,鮮血淋漓。

透過重重甲陣,翟昌早已經看見了翟紋,臉色一時有些陰晴不定,半晌沒有言語。其他家主一起盯著他,張敝嘆道:“弘業,過去吧。父女人倫,我們都理解。”

既然安插有趙富這種奸細,諸位士族的家主自然早就知道翟紋未死,翟昌出於家族榮譽,一直對外宣稱女兒已死,明知女兒被囚玉門關,卻無法拯救,也不知道痛苦了多少年。眼見今日女兒竟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悲喜交加中,也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黯然嘆了口氣,舉步走過去。

剛走一步,令狐德茂猛地攥住他胳膊,一言不發,只是那麼盯著他。

翟昌滿臉痛苦:“德茂公!”

“德茂公——”陰世雄冷冷道,“翟家為我們付出的已經夠多了!”

“難道我令狐家不夠嗎?”令狐德茂咬牙道。

張敝、陰世雄、氾人傑看見他兇狠的模樣,心中都是一突,訕訕地不再說話。

“阿爺——”遠處的翟述以為翟昌沒有聽見,帶著哭音大叫,“小妹還活著!她回來啦!”

翟昌隔著一層層的甲兵和槍矛,看著多年未見的女兒,淚水霎時間模糊了雙眼。他並不看令狐德茂,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一點一點,卻堅決地將他的手指掰開,然後朝著拱橋走過去。

軍陣裂開一條通道,翟昌努力做出嚴厲的表情,但是還沒走到翟紋身邊,淚水已崩落:“紋兒……”

翟紋倒在父親腳下:“阿爺,女兒回來了!”

翟昌顫抖著手抓住翟紋的肩頭,嗓子哽咽:“膝蓋這些年可好些了嗎?”

翟紋一愕,頓時號啕痛哭。她還記得自己自幼膝蓋寒涼,敦煌晝夜溫差過大,一到夜間往往膝蓋疼痛,父親便一直守在床榻前為自己揉搓膝蓋。有時候她就這樣沉沉入夢,待一覺醒來,發現父親也歪在一旁睡著了,可手掌還在無意識地揉搓著。

“這些年沒有再犯過。”翟紋哭著道。

“小妹,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那奎木狼為何——”翟述一臉喜悅地問道,話音未落,卻被翟昌一口打斷。

“那就好!那就好!”翟昌輕輕摸著翟紋的頭,突然之間手掌針刺般的疼痛,“啊”的一聲叫。方才抓著她的肩膀是隔著衣服,這次挨著面板頓時受到天衣的扎刺。

“阿爺,怎麼了?”翟述吃驚。

“沒事……沒事……”翟昌心知肚明,卻不願點破,忍著疼痛將翟紋拉了起來,細細打量著,傷感地嘆息。

“九郎!”翟述招呼令狐瞻,“快過來!”

令狐瞻提著槍矛慢慢走了過來,平靜地拱手:“翟娘子!”

“令狐郎君!”翟紋也屈身施禮。

看見二人平靜卻疏遠的見禮,翟述這才從狂喜中回過神,苦澀地搖頭:“小妹,我們都知道這些年你受了苦。可是不管經歷過什麼,你都是我翟述的妹妹。令狐九郎這些年為了找尋你,也是披肝瀝膽,九死一生,你至今仍是令狐家的媳婦,這些事情有為兄做主,斷不會讓你再受委屈。昏迎那日我沒能保護你,以後不會!”

“謝謝兄長,是我辜負令狐郎君了。”翟紋的目光微微和令狐瞻碰觸了一下,便掃過他的肩頭,凝望著不遠處的呂晟,“我如今已經是呂晟的妻子!”

翟昌、翟述、令狐瞻三人都愣住了。

縱然翟昌早就知道翟紋被囚,可當初從趙富那邊得到的訊息也是語焉不詳,只說翟紋未死,遭妖狼強佔。他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成了仇敵的妻子!看那愛意綿綿的樣子,竟似乎還是心甘情願!

“你胡說什麼!”翟昌低聲怒吼,驚懼地看了一眼左右,見兵卒們都在三十步外,未必能聽到,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一瞬間,令狐瞻整個臉漲得通紅,咬牙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是我的錯,”翟紋坦然盯著他,“我許你為妻,中途卻嫁給他人。世間女子從未有我這般毫無廉恥者,今生遭受刑戮之苦,死後入阿鼻地獄,無論幾千萬的災劫我都願意,可是我不願隱瞞我的心意。”

“翟紋!”令狐瞻咬牙切齒,“世間女子都如你這般冷酷絕情嗎?”

翟紋嘆息:“對一個人鍾情了,對另一個人便無情了。我今生既然許了呂四郎,便不管有多少厄難,都會陪他走下去。無非是人間絕路。”

“我並非是要你回頭,”令狐瞻徹底絕望,一股傲氣升騰而起,冷冷道,“也並非是要你感恩,諒你也不會懂。可是你要知道,你不管選擇什麼樣的感情,都不能以傷害他人、傷害家族為代價。”

“令狐郎君,我深知這給你,給令狐氏帶來了恥辱,也對不住你這些年的尋找。”翟紋黯然,“可是我並不曾對不起家族。當年家族為了陷害呂四郎,將我許配給他。毀掉呂四郎之後,為了和你令狐氏結盟,將我又許配給你,隨即又被呂四郎劫走。這期間可有一絲一毫是我自己選擇的?”

翟昌嘴唇顫抖,心中有大悲哀,卻無法言說。翟述也滿臉愧疚,黯然嘆息。

“我自幼在家族中備受寵愛,我對他們的安排也從無怨言,甘願犧牲。若是我在遭劫那日死了,是還清了他們的恩情,偶然活下來,便沒有還清嗎?世間斷無這樣的道理,便是佛祖也不能要求我永無休止地為家族犧牲。”翟紋喃喃道,“在玉門關三年,四郎對我極好。他說,玉門關便是我最後的歸宿,他會讓我任著自己的心意活著,他會保護我到生命盡頭,不會再讓人撥弄我的命運。或許起初我是苟且偷生,貪戀活命,可是三年來,我知道我愛上了他,再也無法改變。”

翟述看著妹妹,有些迷茫地道:“小妹,我從未想過你心中對父親,對我竟然有如此多的怨念。”

“我知道兄長希望我幸福。”翟紋道,“或許世間的命運就是如此,往前一步便天翻地覆。如果第二次歸嫁令狐郎君就是最後的結局,或許會是父慈女孝,兄妹和諧的結局,可命運就是這樣,不單我弱女子無法抗拒,你們男子也無法抗拒。”

翟紋微笑著,朝呂晟走了過去,與令狐瞻擦肩而過:“令狐郎君,若是你恨我羞辱了你和你的家族,我也沒有辦法讓你釋懷。你手中有矛,可以一矛將我刺死。今日呂四郎必死,我來就是要與他同殉。

希望我的死,能略略消弭你胸中的塊壘。”

“啊——”令狐瞻目眥欲裂,舉起槍矛就要刺過去。

“九郎——”翟述搶上一步,拔刀抵在他胸口的甲葉上,叮的一聲響,“我們兩家千百年的交情,此事總能解決,但你若傷了紋兒,便是我的仇敵!”

翟紋和呂晟並肩站在欄杆旁,攬著他的胳膊,神情滿足,似乎在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阿爺——”翟述哀求,“你得救救小妹啊!”

翟昌老淚縱橫,卻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處置。

“弘業,我早勸過你,你不該來的。”令狐德茂從遠處走了過來,厭惡地看了一眼翟紋和呂晟。

“那是我女兒!”翟昌低吼。

令狐德茂淡淡道:“士族女兒生下來享受到家族的榮耀,便要承受榮耀的反噬。六百多年來,我們兩家的祖先一代代為了家族犧牲,方才造就今日之榮耀,為何到了我們這一代,便捨不得了?你看看宋、索各家,自北朝以來便日漸凋零,為何?因為沒有人肯為家族犧牲!”

“為何犧牲的不是我,而是我女兒?”翟昌喃喃道。

“因為每一個人都有他的位置和使命,無法替代。張敝舍不得女兒,遭到今日之劫難,難道翟氏也要步其後塵嗎?”令狐德茂問道。

“你想讓我怎麼做?”翟昌道。

“不管是叛國者還是妖狼,他帶給你的都是恥辱。”令狐德茂冷酷地道,“三年前你女兒便死了。今日出現在你面前的,是妖術,是幻覺。”

“這麼多人都盯著呢!”翟述怒道。

“那又如何?”令狐德茂冷笑,“當年的甘泉大街上,你和瞻兒殺盡了目擊者,誰敢胡言亂語,不過是多殺一些而已。”

翟昌和翟述一時悚然。

令狐德茂一把抓住了翟昌的胳膊,低聲道:“士族的門風禮法,便是人的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今日你要讓翟氏的皮被活生生剝掉嗎?”

翟昌掙扎猶豫地看著翟紋,忽然號啕大哭。

“阿爺!”翟述驚著了,“那是小妹啊!您不能……”

翟昌忽然反手一耳光打在他臉上,一把揪住他甲冑上的絲絛,拽著他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渾身顫抖,淚流不止,再不敢看翟紋一眼。

令狐德茂轉身就走:“瞻兒,放箭!”

令狐瞻呆呆地看看四周,又看著面前的翟紋,滿臉迷茫。

令狐德茂回頭盯著他,神情冷酷:“我要你下令——放箭!”

令狐瞻忽然大叫一聲,把槍矛在膝蓋上狠狠一磕,折斷長矛,轉身就走。令狐德茂怒不可遏,劈手從他身上抽出令旗,猛地揮舞下去。

周遭的軍卒們面面相覷片刻,馬宏達點點頭,於是一起拉開弓弦,對準了呂晟和翟紋!

生死一瞬中,呂晟望著翟紋,有些悲傷:“紋兒,你不該來的。”

“只要兩個人在一起,無論在哪裡都是玉門關的小院,何必在意咱們葬在哪裡?”翟紋溫婉地道,“四郎,這樣的結局真的很好,我很開心。”

“可是我不甘心!”呂晟搖頭道,“我是你的夫君,當年對你承諾過,我活著會保護你,死了也會保護你。這是我對你的誓言。”

“到了黃泉地府,你一樣保護我。”翟紋笑道。

“不!”呂晟頗有些執拗,“紋兒,讓我最後安排一次你的命運,我要你活著。”

呂晟從地上撿起一根箭鏃,在手臂上一劃,鮮血頓時湧出。他舉起手臂在臉上慢慢蹭過去,臉上頓時佈滿血痕,猙獰無比。

“奎木狼,我認輸了!”呂晟哈哈慘笑。

“射——”軍陣外,馬宏達一聲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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