軌道是三尺寬的圓環狀,在地面夾層的機械力量下,圍繞著佛頭勻速旋轉。玄奘和李淳風躺在軌道上,諸天星辰燦爛奪目,就彷彿在大地上仰望星空。
忽然間眼角余光中閃過一些人影。
玄奘二人大驚,急忙爬起身來,這才發現軌道已經旋轉到了佛頭正面的一處星空下。寬闊的空間內擺著六把繩床,六名老者正端坐其上,周圍空空蕩蕩,真如身處荒涼黑暗的宇宙之中。在諸天星辰的輝映下有一些混沌的光,老者們面部不清,只看見上首那位是一名僧人。
“貧僧玄奘,見過各位施主。”玄奘急忙見禮。
老者們卻默不作聲,一動不動。玄奘和李淳風對視一眼,又說了一遍,眾人仍是一動不動,極為詭異。玄奘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有一種迷幻之感,浩蕩無垠的宇宙星空下,一尊巨大的佛頭居中而立,撐著宇宙洪荒。而就在這漆黑的深暗中,卻坐著五名殭屍一樣的老者。
兩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李淳風更是手捏法印,隨時準備發難。
到了近前,玄奘先是看見了上首那名僧人,頓時一怔,居然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大乘寺寺主,翟法讓!
翟法讓閉目垂眉,不言不動,但他顯然還活著,似乎陷入深沉的禪定。他在大乘寺以自縊假死,竟然是躲藏到了這裡!
正在這時,李淳風一聲驚呼:“法師快看——”
玄奘順著他的手指看去,也是臉上變色,六個人之中,居中而坐的和右側下首坐著的居然是兩具真正的屍體!
右側下首那老者胸口插著一把橫刀,橫刀穿透他胸口,釘入後面的繩床靠背。屍體乾枯腐朽,顯然死去了很久。
而居中而坐的老者也是一具風乾的屍體,只是身上並無傷痕。
那老者臉上的肌肉乾枯如同皮革,緊緊貼在骨頭上,完全是骷髏模樣,嘴巴微微張開,宛如咧嘴而笑,恐怖詭異。他搭在扶手上的兩隻手,上面的面板也已乾枯,形似鬼爪。
“這是——”李淳風毛骨悚然。
“看中間那人的穿著!”玄奘低聲道。
李淳風定睛看去,倒吸一口涼氣。居中這老者的衣袍倒沒什麼特別,著軟襆頭,戴牛角簪,圓領開衩的袍服,烏皮靴,腰間佩著玉珏和革囊。只是……這一身衣衫的形制、色澤、紋理,甚至牛角簪的樣式,竟然與他們見過的一人一模一樣!
“令狐德蒙!”李淳風喃喃道,“他的穿著與令狐德蒙一模一樣!”
“不止如此,”玄奘道,“你看他的骨相。”
骨相乃是相術中極為重要的門類,李淳風身為咒禁博士自然精通,他赫然發現,此人的面部骨骼與令狐德蒙也極為相似。
“他是……令狐德蒙?”李淳風驚道,“那……那外面那個令狐德蒙是誰?”
“外面的令狐德蒙,自然便是老夫!”黑暗中,忽然有一個熟悉的聲音答道。
一條人影從老者們的背後慢慢走了出來,走進宇宙蒼穹的輝映下,赫然便是與二人打過交道的令狐德蒙!
“你不是令狐德蒙!”玄奘道。
“自然不是。”那“令狐德蒙”笑道。
“你到底是誰?為何冒充令狐德蒙?”李淳風問道。
“我的名諱不值一提,你可以叫我壺公。”那壺公說道,“我只是令狐氏從千萬人中選出來,與令狐德蒙長相相似之人。至於為何要冒充他,自然是令狐德蒙的安排。玄奘法師,你可以猜猜他為何如此。”
玄奘沉吟片刻:“難道是令狐德蒙命不久矣,卻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死訊?貧僧明白了!”玄奘吐了口氣,“令狐德蒙知道奎木狼要殺他,他也想吸引奎木狼上鉤,所以隱瞞自己的死訊,讓你假冒他,就是要在關鍵時刻佈置陷阱,擒殺奎木狼!”
“哈哈哈!”壺公大笑,“法師果然有天眼通,一眼便看穿了真相。”
“莫要廢話,”左側一名老者忽然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他整個人仍然一動不動,“方才那李淳風看出來我們在計算星體執行軌跡,此人似乎頗懂星象,問問他。”
玄奘和李淳風這才知道,這四名老者仍然活著,卻不知四個活人為何要把兩個死人放在身側,陪他們終日枯坐。
“貧僧見過寺主。”玄奘恭敬地朝著翟法讓施禮。他如今還算掛單在人家寺中。
翟法讓慢慢睜開眼,神情複雜地看著玄奘:“知道你來,本不欲相見,想不到你還是找到了這裡。你給我出了個大難題啊,玄奘!”
“自從貧僧進入敦煌,寺主一向照顧有加。當日寺主假死避難,若有難題不妨說一說,貧僧可以幫寺主商討。”玄奘誠懇地道。
“當日算不得假死,老僧如今啊,早算是真正的死人,這件事且容後再說吧。”翟法讓意興闌珊,“李博士且看看這諸天星辰,有什麼發現?”
李淳風抬頭看著,露出驚訝之色,沉聲道:“給我陶丸算珠。”
壺公拍拍手,樓下立刻有人捧著一副陶丸算珠跑了上來,遞給李淳風。
這陶丸算珠乃是一副長方木框刻板,以幾根細木條各自穿著五枚陶丸,上面一陶丸與下面四個顏色不同。刻板上下三分:上下二分來停陶丸,中間一分定算位。上面一枚陶丸當五,下面四枚陶丸各當一。
玄奘在長安西市見過商賈用這陶丸算珠記賬,自己卻不懂演算法。
只見李淳風兩手拿著算珠,兩眼盯著穹頂的星辰,陶丸噼裡啪啦彈動,手法極其嫻熟。
“不對,不對……”李淳風喃喃自語,“你們計算的不對,如今是仲秋,夏曆八月,對應地是鄭地,那麼夜跨天度的度數應該是一百三十八,中天星宿度數是十。而且穹頂上的星辰數目也比長安太史局測定的要少,傅奕共測定了一千六百四十五顆星辰,這上面明顯少多了。”
“這裡星辰數量是六百二十七顆!”壺公急忙道。
繩床上的其他老者一起睜開眼睛,滿臉激動之色,其中一名老者急切道:“我們從三年前開始計算天象,只測到六百二十七顆便難以計數,太史局居然測出了一千六百四十五顆之多!”
“怪不得計算三年,我們一無所獲!”另一名老者嘆道,“德蒙公就是為了計算天象,心力耗竭而死。我們這些老朽之人也心力損耗過劇,離死不遠了。”
“兀那李博士!”右側一名老者喝道,“多出的一千零一十八顆星辰你可都記得方位?只要標註出來,我們便能計算到那幾件東西的下落了!”
李淳風正要說話,玄奘拽了他一下,朗聲道:“請問諸公是否可以說出名諱?”
眾人沉默片刻,翟法讓道:“這裡乃是我敦煌絕大的機密,你們既然見到這天穹,我們的名諱便沒什麼可隱瞞的。老僧翟法讓,你們都是知道的,乃是翟氏家主翟昌的季父。”
“老夫張延,字長榮。乃是張氏家主張敝的父親。”
“老夫陰賀蘭,乃是陰世雄的仲父。”
“老夫氾正,乃是氾人傑的父親。”
玄奘和李淳風對視一眼,心中震驚,這四人竟然都是敦煌士族家主的長輩!
“居中那人自然是令狐德蒙了。”李淳風問,“右側下首那人呢?”
“哼,”翟法讓冷哼了一聲,“那是李氏家主李植的父親,李鼎!”
“誰殺了他?”玄奘問。
“自裁。”翟法讓道,“他用這種方式來賠罪,換取敦煌李氏苟延殘喘。”
玄奘後背冒出冷汗,這其中定然有極其慘烈的內幕,竟然讓令狐氏的主事之人死而不葬,枯守在此,而李植的父親將自己釘死在繩床上,任由屍體腐爛。隱約間,他感覺自己摸索到了敦煌士族最深層的內幕。
“這裡面的緣由不知可否讓貧僧二人知道?”玄奘問道。
這次眾人沉默了好半晌,沒有人說話。
壺公道:“諸公,我們在這裡計算了三年,耗盡無數人力物力都沒能計算出結果。這李淳風懂得天象,或許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
翟法讓道:“李博士,你可願意幫我們?”
“幫你們做什麼?”李淳風問道。
“這諸天星辰中隱藏著一道密碼。這密碼指向了一處方位,你若是能破解,幫我們找到那地方,我敦煌士族必有重謝,你有任何要求我們都可以滿足。”翟法讓道。
李淳風盯著頭頂的星辰,輕輕道:“願盡綿薄之力。”
這些老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都是微不可察地點頭。翟法讓似乎得到了授命:“好,那我便告訴你們。玄奘法師,你進入敦煌以來,當知道我們士族和呂晟之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可知道為何?”
“至今仍然未打聽到。”玄奘老老實實地承認。
“因為呂晟刨了我們的祖墳!”翟法讓森然道。
玄奘和李淳風目瞪口呆:“他、他……他刨了你們的祖墳?你們六家?”
“不,是八家士族。”陰賀蘭冷冷道,“除了我們六家,連宋氏和索氏的祖墳他都給刨了。那是武德九年四月甲子日。”
玄奘完全說不出話來。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呂晟竟然會做出這種惡事。
掘墳發冢歷代都是重罪,漢家禮法尊崇祖先,崇尚孝道,對死者的尊重是對生者莫大的慰藉。雖然孔子說過,“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甯戚”,可是儒家一貫遵循“慎終追遠,隆禮重喪”,哪怕葬一人而窮一家也心甘情願。因為祖先承載了家族的血脈和榮耀,祖宗墳塋所在,便是家族靈魂所繫。
發冢非但在民間深惡痛絕,朝廷律法也是嚴厲懲戒,兩漢律令,“盜殺傷人,盜發冢,皆磔”。大唐雖然廢除酷刑,卻也規定,“諸發冢者,加役流;已開棺槨者,絞”。
無論任何時代,發人墳冢都是喪心病狂的行為。呂晟竟然會做這等事?
“法師不信?”壺公冷冷道。
“沒有。”玄奘道,“只是不解。”
“因為他是大唐雙狀頭嗎?”翟法讓冷笑,“癲狂之人必行癲狂之事。那呂晟共掘了我八大士族三十三座墳塋,偷盜了七座墓誌碑。當年各家祖墳的沙磧上遍地盜洞,八家士族上千族人跪在墳前終日號哭,至今盜洞雖已填埋,可那七塊墓誌碑仍未找回,死者不得安寧,生者愧對祖宗。”
墓誌碑便是埋在墳墓中,記載有死者生平的石碑,上面的碑文分為“志”和“銘”。志,記述死者的姓名、籍貫、世系、爵祿和生平事略;銘,讚頌死者的功業,寄託悼念和哀思。
玄奘驚訝無比:“只盜走墓誌碑?不曾發棺?也不曾盜走財物?”
“有什麼區別嗎?”翟法讓怒道,“盜墳掘墓十惡不赦,莫說是盜了墓誌碑,便是毀掉墳頭封樹,也是不共戴天!”
玄奘深深嘆息,卻也有些奇怪:“既然呂晟發了三十三座墳,為何只盜走七座墓誌碑?”
翟法讓等人沉默片刻,肅然不答。
壺公道:“也許是各家與他恩怨不同吧!宋氏、索氏只是掘了墳,沒有盜走墓誌碑,翟氏、張氏、李氏、陰氏、氾氏則盜走了七座墓誌碑。”
“那麼令狐氏呢?”李淳風發現這裡面居然少了令狐氏,詫異地問。
壺公沉默片刻,如實道:“令狐氏只是掘墓,未曾盜碑。可是令狐氏祖墳遭劫最深,自東漢以來共有十九座墳墓被掘。”
玄奘沉思著,這件事確實奇怪,令狐氏被盜掘的墳墓超過一半,可見呂晟主要便是針對令狐氏來的,那為何不盜他家的墓誌碑,而是盜走其他五家的呢?
玄奘並沒有提出自己的疑問,他意識到呂晟和八大士族爭鬥的內幕應該極為複雜,迷霧重重,不是簡單問一問便會得到真相的。
問出來的也不會是真相。
“呂晟盜掘墳塋之後,八大士族成立泮宮密會,建立同盟對付他。”翟法讓這時候說道,“他又在墓穴中留下一組密碼,密碼是一首星象歌訣,指向墓誌碑的埋藏地。於是以令狐德蒙為首,我們在七層塔上建立了這座觀象臺,嵌鑿日月星辰,黃道白道,模擬星辰執行,觀測資料,希望能破解密碼。可是,那李氏卻背叛我們,暗中與呂晟苟合,偷偷把墓誌碑贖買了回來。最終我們將李氏從泮宮密會中除名,而李植的父親也在這裡自裁謝罪。”
玄奘二人這才明白,為何李鼎的屍體竟然死不入土,眾人也留著他的位置,任其腐爛。
“那麼令狐德蒙呢?”李淳風問。
“令狐德蒙死前留下遺言,一日不找回墓誌碑,一日便不入土。
他要坐在這裡直到誅殺逆賊,找回墓誌碑!”翟法讓道。
玄奘盯著令狐德蒙的遺體驚悚不已,哪怕此人已死,也能讓人深切感受到他內心瘋狂的執念和怨恨。
“李博士一定知道我們為何在這裡建造觀象臺了吧?”壺公問道。
李淳風苦笑著點點頭,指了指頭頂:“這座穹頂上面便是石山的山頂吧?這裡是祁連山邊緣,敦煌最高點,觀星自然最為便利。
這山上又有河流,若是我猜想的沒錯,穹頂上的地面應該建造有水運渾象儀和渾天黃道儀。”
眾位老者都有些吃驚,翟法讓道:“果然不愧是袁天罡的弟子,一語中的!可惜,我們只是鄉野之人,沒人見過渾象儀和黃道儀的實物,只是根據史書中對落下閎和張衡的記載造出來的,錯訛過多。
可是我們也不敢找人求證。”
玄奘和李淳風乃是佛道中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因為朝廷嚴禁私人研究天象!
唐律中明確規定:諸玄象器物,天文圖書、讖書、兵書、七曜歷、太一、雷公式,私家不得有,違者徒二年。私習天文者亦同。
並且疏議專門解釋:“玄象者,玄,天也,謂象天為器具,以經星之文及日月所行之道,轉之以觀時變。天文者,史記天官書雲天文,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
自古君權神授,天人感應,天象與朝政牽涉太深,天象稍有異常,便會在人間掀起大動盪。因此歷朝歷代都禁絕私人研究、觀測天象,對天象的解釋只能由朝廷太史局來執行,甚至太史局觀測到異常天象,也必須“密封聞奏,漏洩有刑”。
民間私人別說觀測,哪怕擁有此類書籍器物,最輕的也是徒二年。即便你沒有,只是輾轉從別處學習,也得連坐。
敢對觀測結果進行傳播的,便是“造妖書及妖言者”,絞。
可以說,敦煌士族在西窟上秘密建造天象臺,乃是犯了朝廷大忌。這也是為何要建造在南崖偏僻人少的大佛頂端的緣故,一旦被人發現,就是潑天大禍。
“那麼,我們二人今日發現此處,諸公會如何處置?”李淳風問道。
翟法讓等人沉默了好半晌,幾個老者互相用眼神交流。
翟法讓最終道:“玄奘法師雖然是呂晟好友,可老僧本身是僧人,敦煌士族又多信佛教,不敢加害高僧,日後法師出關西遊便是。”
玄奘苦笑,明顯這是眾人都不看好自己能活著回來呀!
“至於李博士,”翟法讓沉吟道,“雖然是朝廷官吏,可是若幫我們觀測天象,破解了這道密碼,便算是與我們福禍共擔了,日後隆重送你返回長安。二位意下如何?”
玄奘和李淳風對視一眼,卻並沒有別的選擇,都是點頭答應。
猛然之間,只聽七層塔外響起一聲悠遠的狼嚎,淒厲綿長,震動山谷,隨即是千軍吶喊,鼓聲震動。
翟法讓慢慢道:“小兒輩開始殺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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