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敝仍然有些遲疑。
令狐德茂的聲音響起:“張公,奎木狼已經流竄至敦煌,此時正需要我們與刺史齊心協力,共同殺狼。你如今遇到的只是繁文縟節,而當年,弘業公是硬生生犧牲了自己的親女兒啊!”
正堂的眾人一時都沉默了。
張敝似乎起身朝著翟昌施禮:“弘業公高義,某不勝慚愧。既然如此,那就定下來吧!只是我必須要刺史一句承諾,奎木狼今日必須死!”
王君可一拍桌案:“好!那兩萬錢帛你們三日內籌備好即可,只要今日把子亭守捉和紫金鎮的兵權交了,某必誅奎木狼!翟公、宋公可有異議?”
翟昌淡淡地道:“無異議。”
宋氏的家主宋承燾也赫然在座,悶哼道:“無異議。”
正堂後,魚藻彷彿被閃電霹靂所擊中,呆滯地跌坐在了地上。
李澶急忙躡手躡腳爬到她身邊,在耳邊低聲喚道:“十二孃——”
“呂……奎木狼如今在哪裡?”魚藻喃喃地道。
“聽師父說,他要去西窟殺一個人。”李澶道。
“走……”魚藻臉色煞白,搖搖晃晃地起身,“我們去西窟!”
一輛馬車拉著黑色的車轎駛出七里鎮,駛入蒼茫的戈壁沙磧。
七里鎮在敦煌州城的西南,距州城七里,離開七里鎮,便離開敦煌綠洲,進入沙磧古道。順著這條古道向西南行七十里,便是西千佛洞,因其位於敦煌城西,稱之為西窟,至於莫高窟,自然便是東窟。
從西窟再西行六十里,便是陽關。後世有詩云: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陽關之外,便是蒼茫西域,在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的戈壁沙漠中行走一千五百里,可以抵達鄯善、于闐。它與玉門關共同組成了西域南道,所不同的是玉門關往北繞過羅布泊沙漠,陽關往南繞過羅布泊沙漠。
從敦煌城到陽關的商路最為繁榮,因為它不但可以通往鄯善等西域各國,到了西窟東邊的甘泉河拐彎處,還有一條南道穿過祁連山口,可以抵達吐谷渾。玉門關商路上最重要的中轉站樓蘭城早就荒廢,磧路不開,如今大多數商旅都經行陽關。這條路上行人商旅頗多。
黑色車轎轔轔而行,奎一和奎六換掉了明光鎧,換作一套普通常服,配弓箭攜橫刀,護衛在車轎左右。車轎後是十名玉門關狼兵和鄭別駕、趙富等人,還僱了一些僕役,趕著兩輛牛車,拉著甲冑、兵刃、飲食衣物等隨行物品,看上去就如同前往西窟禮佛的富戶。
車轎內,呂晟用一張氈毯裹在翟紋身上,將她擁在懷中。隔著氈毯,兩人頭首相抵,隨著車轎的震動一搖一蕩。
這位呂晟眼神清亮,雖然帶著一些哀傷,神情卻雍容高貴,赫然是真正的呂晟。
原來昨夜一場激鬥,奎木狼雖然殺光了不良人,自己卻中了李淳風的鬼穴六針。孫思邈傳下來的這套十三鬼穴針非同小可,專破邪祟入體,驅魔驅邪,奎木狼雖然靈體是神靈,身軀卻也只是凡人,針力入體之後竟讓他控制軀體時處處受阻,如陷泥淖。
奎木狼只好暫時放棄軀殼的控制權,沉隱神魂,煉化針毒。於是,呂晟意外地控制了軀殼,翟紋頓時驚喜交加,對他們而言,貪歡片刻也是難得無比。更驚喜的是趙富。奎木狼返回李廟後本來要處死他,剛下達命令便不得不陷入沉睡,而呂晟則下令釋放了他。
趙富算是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此時鞍前馬後跑得格外勤快。
鄭別駕乃是奎木狼的狂熱信徒,星將們則是機械執行命令,這些小事他們願意妥協,可去西窟誅殺令狐德蒙的大事,便由不得呂晟做主了,包括派出奎三、奎五、奎七、奎十二各率一伍人去追殺玄奘和李淳風,他也干涉不得。於是,呂晟和翟紋雖然團聚,卻絲毫不得自由,被鄭別駕和星將們裹挾,向千佛洞而去。
從州城西邊到西千佛洞,基本上是逆著都鄉渠前行。敦煌的水渠都是從甘泉河引水而來,從上游到下游,主要有三條大渠,宜秋渠、都鄉渠、孟授渠,三條大渠復又分了無數支渠,灌溉了州城西邊數不盡的良田。
到了七里鎮之後,恰好遇上奎五。奎五渾身是血,頗為狼狽,帶的一伍狼兵也只剩下兩人。
原來,從昨夜到今日正午,星將們對玄奘展開大規模的搜捕,合圍,獵殺,玄奘二人一路往西南而去,而且雙方發生激戰,三名狼兵戰死。
呂晟吃驚不已:“法師和李淳風幾時這麼能打了?”
“玄奘把奎五等人引入烽燧,奎五和戍卒們發生激戰。”鄭別駕臉色難看。
趙富幸災樂禍:“玄奘法師雖然不通武功,不過對付奎五這等傻大粗笨的傢伙,一百個都不在話下。”
鄭別駕勃然大怒,正要說話,呂晟阻止他:“玄奘法師明知你們是要去西窟獵殺令狐德蒙,為何要向西南方向逃?”
鄭別駕悻悻道:“估計是因為向東是州城,他們不敢去碰王君可的羅網;向西是大沙磧,無路可走;向北都是鄉下,沒什麼去處。
玄奘去西窟也好,殺了令狐德蒙之後,正好一併抓了!”
呂晟譏諷:“西窟佛窟千百,令狐德蒙故意隱藏,哪有那麼容易抓!”
鄭別駕淡淡道:“不勞煩郎君操心,奎神早就安排好了。來人,啟行!”
呂晟上了牛車,趙富急忙殷勤地挑開簾子,呂晟進入車轎。眾人護衛著,離開七里鎮,駛入沙磧古道。
翟紋在車內顯然聽見了方才的對話,急忙問:“四郎,玄奘法師好生逃走便是,為何偏要去西窟?”
“他是為了我。”呂晟苦澀地道。
“為了你?”翟紋不解。
呂晟道:“法師一心想要找出我過往的秘密,解開奎木狼附體之謎。而奎木狼一心想要殺令狐德蒙,這其中定然藏著巨大的陰謀。
令狐德蒙既然藏身西窟,法師他自然不避艱險也要去一趟。”
“玄奘法師的深厚情誼,讓我夫妻如何報答啊!”翟紋嘆息了一聲,“四郎,我很害怕去西窟。至於什麼原因……我說不上來,總覺得冥冥之中這個地方讓我充滿恐懼。”
“放心,一切有我。”呂晟撫摸著她的肩膀,安慰道。
“四郎,我們逃走吧!”翟紋隔著氈毯,抓住他的手哀求道。
“逃到哪裡?”呂晟愣怔片刻,喃喃道,“奎木狼在我體內,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我也無法擺脫他。紋兒,我如今是一具行屍走肉,只剩下二十日的壽命,你我在人世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
翟紋忽然號啕大哭,呂晟摟著她,神色傷感。
“莫哭了,莫哭了。”呂晟安慰她,“早在半年前我們不就已經知道這結果了嗎?我的身體被摧殘至今,這個結果也是情理之中。
我如今唯一放不下的,除了查出我當年的經歷,便只有你。紋兒,我捨不得你,捨不得丟下你一個人在這塵世之中。”
“你死了,我如何還能活著?”翟紋仰起臉,哭泣著道。
呂晟神色嚴厲起來:“我們不是早就約定過了嗎?我死了,你要活下去!我不願做焦仲卿,不願做楚霸王,男人死了,女人要繼續活著,而且要千姿百態,活得更加精彩!”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翟紋低聲念道。
呂晟一怔,頓時有些黯然。以他的學識自然知道,翟紋唸的是韓憑之妻的一句詩。
東晉幹寶的《搜神記》中記載了一個故事,戰國時,宋康王的舍人韓憑娶妻何氏。何氏貌美,康王奪之。韓憑怨恨,宋康王囚之,淪為城旦。城旦是一種僅亞於死刑的苦刑,便是做築城的苦力。
何氏暗中送信給韓憑,信中便是這幾句話: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
宋康王得到信函,卻不解其意。有臣子對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
不久,韓憑自殺。
何氏暗中腐蝕自己的衣物,有一日,宋康王與她登上高臺,何氏投下高臺自殺。左右隨從扯住她衣服,但衣服早已腐爛,何氏墜落而亡。她留下遺書: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
宋康王大怒,將二人分葬,墳冢遙遙相望。然而一夜之後,兩棵大梓樹從兩座墳冢之端長了起來,樹幹纏繞,樹根交織,宋人稱之為相思樹。
呂晟和翟紋患難多年,心意相通,翟紋不用說任何話,只這一句詩呂晟便全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呂晟呆呆凝望著她,眼眶慢慢地紅了:“虞姬虞姬奈若何!我如今終於懂了楚霸王的艱難,不捨得虞姬死,卻不想讓她屈辱地活著。可是我不是楚霸王,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紋兒,我死後,會讓你活著,活得燦爛多姿,世人尊崇!”
“這世間再好,沒有了你,又有什麼味道?”翟紋哭著道。
“世間百味,我已嚐遍,”呂晟喃喃道,“也許奎木狼說得對,這人間啊,就是另一座天庭,從地上看,星辰起浮,摩肩接踵,可是他們自己知道,彼此遠隔星海深淵,億萬由旬。當年他和披香侍女站在附路上觀看星辰沉浮,真的是肩並肩嗎?所以啊,紋兒,我死後,你我之間只是隔了一座陰陽而已。”
翟紋痛哭不已。
正在這時,悶雷般的馬蹄聲傳來,呂晟掀開簾子一看,竟然是追殺玄奘的奎十二帶著一伍人從前面返回。
呂晟心中一沉,喝道:“難道抓住玄奘法師了嗎?”
趙富急忙迎上去詢問,片刻之後奎十二策馬來到車前。星將腦子一向不大靈光,說話也含混不清:“回稟……郎……郎君,並未……抓著……玄奘。”
“那你為何回來?”呂晟問道。
奎十二道:“屬下……屬下打探到……玄……玄奘從……渠口上船……水路去了……西窟!”
玄奘和李淳風一路逃亡,最終走水路去了西窟。
起初李淳風提出異議,認為走水路耽擱行程,玄奘告訴他:“從七里鎮到西窟,如果走沙磧古道,一路上有白山烽、破羌亭、山闕烽三座烽燧來勘驗過所,尤其是山闕烽,更是子亭守捉重兵駐守之地。王君可既然要殺我們,這些烽燧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心腹手下,早已經張網以待了!”
李淳風想了想也確實如此,當即點頭答應:“也是。我們走水路,那幫星將總不能騎著馬來追殺我們吧!”
由於西窟鑿窟造像要用到大量木料,而當地名為石山,不生草木,因此木料都得從敦煌或者壽昌縣靠人力運輸。
然而,沙磧地帶路途遙遠,運輸不便,加上佛窟都是開鑿於戈壁灘,山壁之上,木料難以吊運,於是便有了渠上行船,將木料裝船後逆水而上,從都鄉渠和北府渠經過斗門進入甘泉河,再從甘泉河逆流進入佛窟之下。雖然船隻也要牛馬拉縴,但相對於人力而言,運輸難度便小了許多。
都鄉渠的斗門是敦煌五座大斗門之一,距離七里鎮並不遠,不過三五里路。旁邊設定有水司,駐有渠泊使和平水吏,負責斗門和水渠的灌溉、維護事宜。
玄奘二人都是第一次來,登上河堤來到斗門,忍不住驚歎,只見甘泉河浩浩蕩蕩往西北而去,就在河中央,一道巨大的堰口將河水分為兩半,大半仍然順著河道而去,另一小半卻被引入都鄉渠中。
就在都鄉渠中,正有十多艘船隻逆流而上,透過斗門。渠邊的行道上有十幾匹騾馬,每四匹併成一排,拉著纖繩吃力地行走。不過甘泉河的水並不是太深,普通載人載貨的船隻還好,木料過於沉重,所用的也都是木筏,一根根的圓木摞在木筏上,吃水極深。
斗門口有衙署,渠泊使不在,只有幾名平水小吏當值。玄奘懇求借船捎一程,來西窟的僧人那小吏見得多了,當即殷勤備至,親自引他們到渠邊,喊停一艘運輸菜蔬的船隻,請他們登船。
離開斗門,甘泉河內的水流便平緩了許多,十幾匹騾馬拉縴,看似緩慢,實則很快,幾乎跟平地走路無異。玄奘和李淳風站在船頭,走了十幾裡,漸漸進入石山的峽谷,兩側峭壁如同牆壁一般陡然聳立,峭壁上便是大沙磧和敦煌古道,這條甘泉河實則是祁連山融化的雪水將沙磧沖刷出一道巨大的溝壑。
沿著甘泉河再行十幾裡,便進入到西窟範圍,玄奘和李淳風看著眼前的一幕,頓時驚呆了。
此時的甘泉河尚未被流沙抬高河床,峽谷落差極高,足有上千尺,此時正當申時末,烈日西斜,日光斜照在峽谷內,卻照不到谷底,只是在峽谷中間剖出明暗兩色,將東側的峭壁上半截照得金碧輝煌。
就在兩側的峭壁上,營造有大大小小成百上千座佛窟,如蜂巢一般密密麻麻,佈滿了懸崖,綿延四五里,一眼望不到盡頭。每一座佛窟都有雕樑畫棟的窟簷,簷下有棧道相連,一層一層地貼在崖壁上。南崖的佛窟有日光照耀,宛如靈山勝境,而北崖被暗影籠罩,已經燃上了點點佛燈,日光暈染,佛燈閃耀出點點金輝,讓人恍惚如踏入佛國。
尤其是一進入佛窟範圍,河道恰好一收,兩岸懸崖更加逼仄,兩側崖壁上雕鑿出一座巨大的佛龕,佛龕內各自聳立著一座巨大的佛像,南崖是燃燈佛,北崖是阿彌陀佛,兩座佛像足有數十丈高,佛龕頂上已經接近崖頂,而佛的腳趾所踩的蓮花座已經接近崖底的河面。船隻和行人從佛的蓮花座下經過,行人只有腳趾大小,仰頭一望,佛的面目彷彿在青天白雲深處,慈悲地垂望眾生。
這兩座佛像的工程量之大,駭人聽聞。須知這裡是沙磧地帶,礫石岩層,雖然壓得極為密實,卻比不得岩石,所以佛像並非在崖壁上雕琢出來的,而是鑿出佛龕後,以木料、紅柳、蘆葦之類和黏土塑出佛的形狀,再在其上細細雕琢彩繪,想要支撐這麼龐大的佛體,並且成百上千年不會垮塌,可見工匠技藝之高超。事實上這麼龐大的佛體並非是整體,而是把整個崖壁分段鑿出佛龕後塑造,如此一來不但工程量減少,崖壁上下互相支撐,也更加穩固,外面再塗抹泥彩,根本看不出來。
看到這兩座大佛的一瞬間,玄奘便淚流滿面,跪倒在船頭號啕痛哭。他也不知為何要哭,或許是受到宏偉奇觀的震撼,或許是恍惚間踏入今生追求的終點。
一旁的船家感慨道:“法師是第一次來吧?所有的僧人第一次來到西窟莫不如此。這裡自前涼開始鑿窟造像,比莫高窟還要久遠。
北崖這座是前涼太祖張軌所造,南崖這座乃是西涼武昭王李暠所造,每一座都耗費數代人力,父死子繼,子死孫輩接著造。據說北崖大佛從張軌在世開始造,一直到他重孫前涼桓王張重華才完工。可惜,大佛完工不久,張重華駕崩。他死後二十多年,前涼便被胡人給滅了。”
李淳風看著頭頂這座巨大的佛像,也忍不住心潮澎湃:“船家,這大佛兩側似乎有棧道和廊道盤旋而上,難道從這裡還能走到佛頂嗎?”
“當然了。”船家道,“這北崖大佛窟如今雖然不是張氏私產,張氏卻供養有僧人常駐佛窟內,稱為駐窟禪師,每年佛節,張氏全族都要來參拜禮佛的。你看看南崖大佛,是李氏在供養,不光這兩座,咱們再走不遠還有更壯觀的,敦煌各大士族,令狐氏、翟氏、陰氏、索氏、氾氏、宋氏都在這裡開鑿有家窟。只不過張氏和李氏做過皇帝,當年修窟用的是舉國之力,其他士族的家窟就沒這麼大,但是也各有盛景。”
玄奘急忙起身:“令狐氏的家窟在哪兒?”
“再前行二里路,保準法師看到不虛此行!”船家笑道,往岸邊喊,“石頭,騾馬趕快一些,送這位法師到令狐窟!”
岸上的騾馬頓時加快了速度,船隻劃破水浪,急速前行。甘泉河在大佛這裡稍稍彎折,船隻繞過河灣之後,玄奘和李淳風再一次震撼了,只見崖壁聳峙的河道中央,赫然臥著一道恢宏的拱門!
這道拱門確切地說是一座長橋,橫跨甘泉河兩岸,高出水面將近百丈,乃是木頭榫卯的拱形結構,宛如懸崖上的一道彩虹。
拱橋兩側各自鏤空出來三座佛龕,每一座佛龕中都有一座佛像。
只可惜拱門實在太高,距離又有些遠,佛像的面目看不清楚。拱門的兩端則嵌入兩側的崖壁中,在河對岸的南崖那端撐著一座高達七層的佛塔。
那佛塔也高有百丈,卻只有三分之一露出崖壁外,像是嵌在山崖中一般。佛塔頗高,想來建這座拱門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給佛塔提供支撐。
莫說是玄奘,便是李淳風看到這景象也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喃喃道:“天哪,這一塔一橋,便是在長安也並無如此宏偉的建築。敦煌區區邊州,不到萬戶,竟然造出這等奇觀!”
“雖然只有萬戶,可我們敦煌人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成百上千年下來,便是隻蓋一座樓,也能摘掉星辰了。”船家笑道。
“可這需要耗竭多少民力!”李淳風修的是道,有些不以為然。
“郎君有所不知,比起衣食上的飢寒,我們更怕大漠上的孤寂。”
船家嘆道,“敦煌地處大沙磧之中,四面八方荒涼廣大,我曾聽人念過一首詩:西出長城關塞邊,黃砂磧里人種田。漢家壯士胡笳唱,過得敦煌無人煙。”
玄奘心中一動,他記得初入敦煌,行經瓜沙古道之時,曾經聽講唱人劉師老念過這詩。
“老朽壯年時曾經隨商隊出過陽關,走過萬里西域,最遠到達過且末。我們離開陽關綠洲,一千五百里的沙磧大漠,荒無人煙,上無飛鳥,下無水草,一路上只能隨著人和駝馬的屍骨前行,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就會變成這沙漠中的一具屍骨,為後來者指引方向。”船家似乎沉湎於往昔的歲月,“那種蒼涼,那種孤寂,實在是難以想象。整整一年之後,我僥倖隨著商隊歸來,再行經一千五百里的沙漠,進入陽關看到這敦煌綠洲,你知道我們是什麼感受嗎?”
“喜出望外。”李淳風道。
“不,我們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號啕痛哭。”船家道,“我們感恩這敦煌大地,感恩這佛窟造像,當年我們幾乎人人揣著佛像離開敦煌,若是沒有佛的慰藉與保佑,幾乎無人能在孤寂的天地間生還。牲口只需要吃得飽、穿得暖就夠了,人不一樣。”
李淳風忽然有些明白了,他默默地望著這座天上奇觀,不再說什麼。
“老丈,請馬上靠岸!”玄奘忽然沉聲道。
李淳風愕然地順著他的目光瞧去,也是一驚,只見一隻木筏正以極快的速度順流而下。那木筏已經卸掉了貨物,極為輕快,一路上破開水浪,在船隻中橫衝直撞,惹得那些船隻手忙腳亂地轉向,有些船來不及轉向,徑直給撞中,船上有人翻倒進水中。不少人破口大罵。
而木筏上,赫然站著兩名星將和十名狼兵,正是一路追殺過來的奎三和奎七!
李淳風想起昨晚的悽慘經歷便頭皮發麻,急忙喊道:“快!靠岸!”
船家也發現上游的木筏,生怕給撞著,急忙指揮船伕靠岸。還沒等靠到岸邊,玄奘和李淳風便從船上跳進水中。岸邊的水只到大腿深,兩人划著水跑到岸上,躲進人群。
奎三和奎七在竹筏上縱目四顧,在四下裡搜尋,河面上的船隻並不多,兩人於是命令木筏靠岸,帶著人沿著河岸一路搜尋,玄奘和李淳風急忙跑上一條棧道,上了棧道的三層,小心翼翼地從奎三等人頭頂上經過。
站在棧道上往下瞧,視野極好。這塊的河岸更寬了一些,地勢也高,長著一片茂密的樹林,林中建著一座佛寺,大雲寺。山門外是個佔地頗大的廣場,此時雖然不是節日,前來觀佛上香的信眾也不少。這附近還正在開鑿佛窟,更有大量的匠人和僕役在此長居,河邊和懸崖之間的路只有十多丈寬,車輛、牲口和行人一過,便顯得有些擁擠。只有到了廣場上才寬敞了些,熙熙攘攘都是往來的人群,有百戲,有講唱,還有胡人表演幻術。
忽然,玄奘便是一怔,就在那人群中,他見到了一個熟人——正是那俗講師劉師老,旁邊還有他的女徒弟煙娘!
大雲寺山門旁邊搭了一座三尺高的木臺,上面鋪著氈毯,劉師老正坐在臺上講,煙娘抱著琵琶輕攏慢捻,淺吟低唱。
距離有些遠,玄奘也聽不見他講唱的是什麼內容,卻意外發覺,人群中有四名雄壯的漢子正悄無聲息地擠了進去。那些漢子腰佩橫刀,目光閃爍,靠近之時,手悄然摸上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