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南門外,大軍環伺,軍容整齊,敦煌城中的百姓一個個扶老攜幼,抱著香爐,舉著線香,仰首眺望。八大士族組織起僧人做起盛大的法事,禪音佛唱,響遍了半個城池。
“來了!來了!”有百姓呼喊起來。
就見無數兵馬的簇擁下,翟紋乘坐著一駕馬車緩緩而來,百姓們大聲歡呼:“敦煌縣君!敦煌縣君!”
翟昌滿臉含笑騎馬跟著,十幾日前這場兵變,如果不是翟述壯烈戰死,翟氏實在算得上最大的贏家。
“紋兒,要不要和百姓們說幾句?”翟昌低頭問道。
“遮上車簾。”翟紋淡淡道。
翟昌愕然,卻見翟紋欠身起來,拽下了車簾,將自己和歡呼的百姓隔開。
翟昌苦笑不已:“也好,也好。”
原來呂晟昇天後,大軍便從魔鬼城返回敦煌,李淳風既然受了皇帝的旨意,便提前派人返回敦煌,把旨意傳給地方官員,命他們在城中修築二十八宿臺,翟紋會替朝廷祭祀太上老君、玉皇天帝和二十八宿。
王君可早在封了彭國公時便交卸了西沙州刺史,朝廷委派的新刺史還沒到,崔敦禮命西沙州的長史孫查烈暫時主理州事,同時拿下了王君可的心腹,錄事參軍曹誠。
孫查烈也不知道這場席捲瓜沙肅三州的大風暴會不會連累自己,急忙兢兢業業,盡心盡職地處理好一切事務,不但在大軍返程敦煌的兩日間建好了二十八宿臺,還在城中大力宣傳翟紋受到仙人庇佑的故事,動員了幾乎半城的百姓來迎接。
一場盛大的儀式將翟紋迎入城中。
玄奘和李淳風停留在城外,看著這番熱鬧的景象,嘆道:“呂晟可以瞑目了。”
兩人相顧無言,就在這時,卻聽到旁邊有人低聲道:“師父!”
玄奘和李淳風轉頭一看,只見李澶和魚藻騎著馬來到了自己身邊,玄奘頓時大吃一驚:“你們怎的敢來這裡?不是讓你們穿過魔鬼城,往高昌和焉耆去嗎?”
“師父,”李澶微笑著,“我要回大唐。”
玄奘愣了,李琰已經被朝廷宣佈為叛逆,革除宗籍,廢為庶人,子嗣必定要連坐。這時候回去生死難料,所以當日在魔鬼城,玄奘才建議他們離開境內。
“師父,我其實想過要離開大唐,可是看到王君可棄國逃亡,死於魔鬼城,我才發現我離不開大唐。因為我的母親還在那裡,我的弟弟們還在那裡,我的根就還在那裡。”李澶笑著拉起魚藻的手,“我和魚藻商量好了,我會帶著我的新娘回到長安,讓母親看一眼她的兒媳。哪怕一家人死在一起,想必她也會很開心的。”
李澶朝著遠處的城門口喊道:“牛刺史!”
正在入城的軍隊中有一匹馬兜轉回來,疾馳而出,來到眾人的面前,赫然是牛進達。牛進達陰沉著臉,只看著魚藻:“侄女,什麼事?”
“是我喊你,”李澶笑道,“不知軍中可有囚車否?請牛公把我解送京師!”
“沒有!”牛進達終於看了他一眼,惱道,“大家都不搭理你,你以為是忘了這茬嗎?自己還不悄沒聲地走掉算了!添什麼亂?”
魚藻沉靜地道:“那就請牛叔叔打造一輛,我陪著郎君一起解送京師。”
“你——”牛進達惱怒,卻沒奈何,“十二孃,陛下又沒宣佈你阿爺的罪狀,你如今仍是彭國公的女兒,誰敢解送你?”
“可是,我是李家婦。”魚藻道,“臨江王府連坐,自然也能連坐到我的身上。”
牛進達無言以對,看了看李淳風:“你是陛下的密使,你拿主意。”
李淳風也有些棘手:“牛公,我拿什麼主意?你旁邊有人嗎?
我怎麼沒看見?”
他左右張望著,偏偏不往李澶方向看。牛進達被他無賴的舉動給驚得目瞪口呆。
“足感二位盛情,我也不讓二位為難了。”李澶湧出一股溫暖,“師父,我和魚藻這就自行返回長安自首。您不日就要西遊,萬里的路程,自己一定要多多保重,千萬要回來!”
玄奘望著自己這個弟子,悲傷難抑,卻又有一種欣慰:“世子,你也好好保重自己。就像呂晟說的,這人間無論再艱難,你們都要攜手闖過去。”
“我會的,師父。”李澶道。
“一定要活著,等我西遊歸來,我去看你。”玄奘笑著道。
“我等著你,師父。”李澶說完,和魚藻跳下馬來,朝著玄奘恭恭敬敬地磕頭,然後跳上馬匹,縱馬東去。
玄奘站在城門口眺望了很久,熙攘的人群中早就看不見二人的背影,可他知道,自己終有一日還能見到他們。因為他們會活下去,今生今世都不會讓彼此分離。
“法師,你若是想要出關,不如趕緊走,瓜沙二州的各位主官都來敦煌祭祀二十八宿,你偷偷出關,大家正好假裝不知道。”李淳風道。
牛進達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玄奘笑了:“貧僧到城中還要找一個人,問一樁事。問完之後在這敦煌便再無牽掛,西遊的路上是生是死,也就不在意了。”
李淳風沒再說什麼,邀請他一起進城。
玄奘進入子城修文坊,頓時直覺到一種怪異,也不知是誰選的址,二十八宿臺建在泮宮,也就是州學對面一座寬闊的廣場上。
也許敦煌重視文教,文風甚盛,修在此處想來是為了聚集天地靈秀之氣。
二十八宿臺高達七尺,左側和右側各有十四級石階,合二十八數,夯土築成,外層砌著青石。在臺下還從河渠裡引來一條水渠,環繞高臺。不過此時水渠卻是空的。
高臺周圍已經擁滿了敦煌百姓,在三州官員和八大士族眾人的陪同下,翟紋來到二十八宿臺下的香爐處,點燃了線香,她舉著香,看著這座高臺,淚水不禁盈盈而落,喃喃祝禱道:“人之為何多狹路,只因要將天地渡。陰陽必定皆設伏,天地必藏大殺戮。奎郎,你心願即將完成,可開心嗎?”
陪同在一邊的崔敦禮沒聽清楚,低聲問:“縣君,你方才唸的是什麼?可不是之前準備好的祭辭!”
“沒什麼,開龍頭閘吧!”翟紋道。
一旁的孫查烈大聲喊道:“開龍頭閘,引水!”
“咚咚咚”鼓聲大作,守著河渠閘口的役丁們攪動閘盤,開閘放水,河渠中的流水滾滾湧來,瞬間湧滿高臺下的水渠。翟紋祝禱完畢,將線香插入香爐。百姓們一起歡呼,周圍鼓樂齊鳴,僧人們圍繞高臺唱經作法。
玄奘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重,就在這時,忽然有人發出一聲驚呼,玄奘急忙看去,就見整個高臺似乎晃了一晃。玄奘揉揉眼睛,這時更多的人驚呼起來,只見高臺下的地面緩慢地向上隆起,似乎有巨型的怪獸要拱出來。
眾人驚叫著紛紛後退,有些虔誠的百姓則大聲歡呼,跪在地上流淚:“神仙要顯靈啦!”
“不對,有危險!”這時一名士族家的僕役臉色煞白,“西窟的丁家壩就是這樣坍塌的!”
玄奘頓時就想起那一夜西窟事變,堅固的丁家壩毫無徵兆地就隆起坍塌,導致甘泉河水沖垮七層塔,將士族們私自研究天象的星圖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士族家主們頓時臉色蒼白,都想起一個可能。
地下的躁動更加厲害,地面翻滾,隆起,整個二十八宿臺轟然坍塌,廢墟滾滾而落。而就在這廢墟中,突然有六座石碑穿透出來,聳立在廢墟之上!
“是墓誌碑!”張敝嘶聲大叫。
這些石碑斑駁陳舊,一看就是在地底埋了不知多少年,玄奘愣愣地看著,心中已經明瞭。
家主們還沒從震驚中驚醒,膽大的百姓們紛紛上前觀看,有人叫道:“這是陰氏的墓誌碑!”
“這是我們氾氏的!”
“祖先的石碑啊!竟然被神靈從地下送了上來!”
“吉兆!天大的吉兆!”
在場的人姓翟、陰、張、氾的眾多,聞言都喜出望外,紛紛擁過來觀看。家主們如夢方醒,大叫著撲過去抱住了石碑,用身體擋住。
陰世雄大吼:“滾!誰敢看挖掉他的眼睛!”
家主們看著祖先的石碑就這麼被展露在千人萬人的面前,忍不住號啕大哭,無窮無盡的屈辱、惶恐和羞恥湧上心頭。
人群中紛亂不堪,便是崔敦禮、牛進達、孫查烈的官員也都驚詫不已,互相打聽。李淳風自然知道這裡面的真相,他明白,這是呂晟留給士族最後的報復!
李淳風忍不住看了一眼玄奘,卻發現玄奘已經不見了蹤影,旁邊正在主祭的翟紋也是蹤影全無。
敦煌西門外,玄奘靜靜地站在羊馬城邊,幾條漢子牽著馬匹從羊馬市裡走出來,一名身材纖細,穿著男子胡服,頭戴冪籬的人影跟在他們身後。看見玄奘,微微一側頭,便要繞過去。
“翟娘子,貧僧有禮了。”玄奘微微合十,道。
那人靜默片刻,摘掉了冪籬,果然便是翟紋。她神情詫異地看著玄奘:“你如何知道我在這兒?”
“你從二十八宿臺擠進人群,我便跟著你了。”玄奘道。
這時牽馬離開的幾名漢子停下腳步,不遠不近地站著,眼神幽冷地打量玄奘。
翟紋道:“原來法師早就盯上我了,不知道有何貴幹?”
“我那個人是誰?”玄奘盯著她,一字一句地道。
“哪個人?”翟紋詫異。
“那個在魔鬼城中昇天而去,身軀化作蝴蝶煙花的人!”玄奘神情中露出悲傷。
翟紋大吃一驚:“法師,你說什麼呢?那人是呂郎啊!”
“他真的是呂晟嗎?”玄奘傷感地道,“不,他不是呂晟!”
“你瘋了嗎?”翟紋怒道,“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是呂晟他又是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誰……”玄奘道,“他扮演得很像,幾乎是毫無破綻,神情,嗓音,動作,甚至感情,統統毫無破綻,哪怕近在咫尺我也看不出來。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他。”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翟紋驚訝。
“在魔鬼城中我就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怪異感,尤其是那天上宮闕顯現人間的時候,那是你們故意營造出來的海市蜃樓吧?”玄奘道,“其實你們在魔鬼城中就是為了演這一場戲。”
翟紋冷笑:“海市蜃樓乃是天地所顯化,人力如何能營造?”
“人力自然難以營造,否則怎麼讓朝廷信服?”玄奘淡淡道,“但並不是完全無法營造。海市蜃樓都說是蜃吐氣所化,海上、雪原、大漠中最容易出現蜃景,此前貧僧也以為是如此。不過我聽說蜃景時常在同一地點出現,而且出現的時間也有規律可循,貧僧便開始向城中的商旅打聽,一些胡人商旅告訴貧僧,他們曾經在魔鬼城中見過幾次蜃景,都是在下午未時和申時,這時往往是太陽最烈、沙漠中最熾熱的時候。所以貧僧便想,魔鬼城中的蜃景或許有規律可循,而魔鬼城距離玉門關最近,恐怕你和呂晟早就摸清楚了蜃景出現的規律。”
“法師,”翟紋搖頭不已,“月有陰晴圓缺,哪怕真有規律,也並非每一日都會出現蜃景,我和四郎怎麼可能營造出這麼一幕?”
“你跟隨大軍撤走後,我進入了魔鬼城深處。”玄奘微笑著,“在一片空曠的沙磧中,我發現了掩埋在沙子下面的石炭。還發現有幾十座燒炭的炭爐。”
翟紋愕然,對於石炭她自然不陌生,西域盛產石炭,因為木柴珍貴,從漢代就有人燒石炭取暖,其火力和耐燒更勝木柴。
“那不是一堆,而是幾百上千堆,方圓幾十畝的石炭鋪在地面上燃燒之後又用沙子掩埋。”玄奘道,“所以我便想起那日呂晟遣走玉門關裡的百姓,讓普密提保護他們,穿過魔鬼城前去焉耆和高昌。那一夜他們是留在魔鬼城中鋪石炭吧?”
翟紋的面色凝重起來,卻沒有說話。
“那日我們聽到天上宮殿傳來仙人的呼喊,化為眾生之音,其實那本就是潛藏在魔鬼城中的百姓在呼喊,所以那聲音才有老人,有男子,有女子,有孩童。”玄奘道,“貧僧一開始不解,鋪上這些燃燒的石炭有什麼用,後來偶爾蹲在地上,看見貼近地面的空氣蒸騰扭曲,遠處的景象似乎扭曲折射,這才終於明白。原來蜃景便是空中之氣上下受熱不均,將遠處的景象投射而來!地表沙粒受到太陽灼曬,而上層空氣偏冷,空氣就會出現扭曲。你和呂晟觀察到這個原理,便可以在最頻繁出現蜃景的地方,控制蜃景出現。如果它不出現呢,無非是地面受到的炙烤不夠而已,所以才會鋪設燃燒的石炭,將地表的沙子加熱。”
說到這裡,玄奘微微苦笑:“那一天李澶和魚藻也護送百姓去了魔鬼城,想來他們也參與了吧?可惜貧僧這個徒弟長大了,懂得瞞著師父了,竟然守口如瓶。”
“你說的這些我並不清楚,那時我在王君可的軍中。”翟紋道,“再說,那個人到底是誰,和這個蜃景又有什麼關係?”
“之所以分析這個蜃景,是因為貧僧對你和呂晟的目的實在想不通。”玄奘皺眉道。
確實,按照呂晟的心願,他營造天上宮闕是因為自己將死,要給翟紋增加一層神聖色彩,讓她迴歸家族。可是,如果魔鬼城中死的不是呂晟,而是假冒的,這邏輯就講不通了。
翟紋嘆息:“法師為何一定認為死的不是四郎呢?”
“因為……他說,多希望今生能有你這樣的朋友!”玄奘眼眶通紅,喃喃道,“我們都知道,在我們彼此心裡早已經把對方認作了生死之交,可是在將死之前他卻說出了這番話。”
翟紋愣住了。
“那是人死前的遺憾吧!他表演得再好,也會對生命留下眷戀,也會對人生留下感慨,這也許是他內心最深的遺憾。那就是他不能像呂晟一樣,擁有我這樣的朋友,擁有你這樣的愛人。”玄奘道。
翟紋終於忍不住,喉頭哽咽失聲。
“後來他和你訣別時,你們一開始還按照原定的劇本演戲,只是到了後來,你感情流露,把這個人當作了真正的呂晟,訴說他離去後你的悽苦。說,那不是我們!對,那人講述的故事確實不是你和他,而是你和呂晟。”
翟紋默默地回想著,直到此時,心中難言的疼痛仍在,若是他在面前,她仍然想對他說,我的餘生再也觸控不到你,我半夜驚醒再也無人安慰我,我孤單寂寞時再也無人相伴,我哪怕窮盡人間,也找不到你的痕跡……
“這一句話,讓那人心中的城防徹底坍塌,他說,他做不到!”
玄奘終於流出了淚水,“他做不到什麼?他做不到冒充呂晟,讓自己活活燒死!他懇求你不要再這樣挑動他的感情了,他願意死,但他不想在臨死前如此痛苦。他懇求你不要再把他斬得遍體鱗傷。翟娘子,因為他愛你。可是他從未說出口,他把這愛意藏在心底,哪怕到死也不曾說出來,因為他知道,他愛你的唯一方式就是作為呂晟去死。”
翟紋放聲痛哭:“法師,我告訴他,我後悔了!”
“可是他不後悔。”玄奘道,“你這句話帶給他最大的欣慰,所以他告訴你,他至死不悔。因為你捨不得他。”
翟紋嗚嗚地哭著,眼前似乎那個人仍在向前奮力奔跑,他身上的肌膚一片片龜裂,冒出火焰,他化作煙花,化作蝴蝶。一瞬間翟紋似乎有些迷茫,自己是在那蝴蝶的夢中,還是自己在夢中見到那隻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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