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澶走過來,看著這個大仇人終於死去,卻沒有絲毫復仇的快感,只是無限的惆悵悲涼。
大漠落日中,忽然響起無邊的軍中號角,蒼涼宏大,似乎在為這個曾經的不敗軍神送葬。
魔鬼城中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土,彷彿一道巨大的沙塵之牆橫推而來。
近了才隱約見到出沒在沙塵中的鐵騎和人影,卻是牛進達、李淳風、崔敦禮等人率領大軍而來。
呂晟和玄奘等人一動不動,沉默地看著。大軍推進到一里外停下,李淳風跳下馬,孤身一人走出軍陣,來到中間地帶,朝魚藻懷抱中的王君可屍體看了一眼,喊道:“逆賊王君可已經伏誅了嗎?”
呂晟淡淡道:“多謝相助,王君可已經死了。”
“瞻兒,你英靈莫走,害你的逆賊伏誅了!”軍陣中忽然響起號啕大哭之聲,李淳風回頭望去,卻見令狐德茂抱著令狐瞻沾滿血跡的頭盔,撕心裂肺地哭著。
“窕娘,快過來!”張敝見女兒無恙,頓時大喜過望,大喊道。
窕娘看了看呂晟,呂晟溫和地道:“去吧!”
“多謝呂郎君讓我大仇得報!”窕娘朝他屈身施禮,擦著眼淚朝張敝奔了過去。
父女倆抱在一起,都是百感交集,失聲痛哭。一旁的牛進達、馬宏達和趙平等人卻心中傷感,長久嘆息。
“呂師兄,”李淳風道,“此事既然落幕,你和陛下的交易該履行了罷!”
玄奘一怔,詫異地看著呂晟。呂晟卻神色如常,似乎早知道李淳風會來找自己,他看了一眼翟紋,露出眷戀和期待,似乎想等著翟紋說些什麼。
翟紋卻神色呆滯,一言不發。
呂晟沒說什麼,慢慢地走了過去。
“法師,”李淳風遙遙地喊道,“請您也過來如何?上次在瓜州鼓樓您冤枉了我,今日便讓你知道我的真正使命!”
玄奘苦笑一聲,跟著呂晟走到李淳風對面。
“大軍退後一里!”李淳風回頭喝道。
牛進達和崔敦禮都知道他是懷有密旨的欽差,當即約束大軍後退。
魔鬼城寬敞的道路上,三個人沉默地對視片刻,呂晟道:“唸吧!”
李淳風沒想到他居然這樣對待皇帝的聖旨,苦笑一聲,從袖中掏出聖旨,展開念道,“門下,敦煌翟氏女紋,附逆妖物,禍亂州郡,今宜明正典刑,絞!”
玄奘大吃一驚,看看呂晟,卻見他神色平靜,絲毫不曾動怒。
又回過頭看了看遠處的翟紋,她正木呆呆地看著遠處的城堡,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這是一份,”李淳風又從錦袋裡拿出一份聖旨,展開念道,“門下,敦煌翟氏女紋,陷身妖窟,得神仙授衣,神人相護,貞潔不失,敕封為敦煌縣君。”
玄奘張口結舌,居然有兩份聖旨,一個生,一個死。
縣君乃是女子封號,正五品的品秩。皇帝之女為公主,親王之女為郡主,郡王之女或三品官員之母或妻為縣君,四品官員之母或妻為鄉君。
呂晟沉默了很久,李淳風嘆道:“陛下擔心你不肯履約,便命我帶了兩份聖旨。你選一個吧。”
“這到底怎麼回事?”玄奘問道。
李淳風道:“法師,你曾說我是師兄的內應,配合他行事,還說呂晟要透過我的嘴,向朝廷講述他的冤屈。這話沒錯,但也不對。
因為早在兩年前,呂師兄……哦不,奎木狼便透過秘密渠道聯絡上陛下。當時陛下也耳聞過敦煌有二十八宿下界的事,奎木狼向陛下提出一個無法抗拒的建議,兩年之後它會迴歸天庭,只是翟紋留在人間,它放心不下。它說,只要陛下肯保護翟紋,讓她在人間好好活著,它願意以自己的死亡換來一場神蹟。”
玄奘知道呂晟將死,自然知道他對翟紋的牽絆,問道:“什麼神蹟?”
“它說,李氏的始祖李耳乃是天庭的玄天教主太上大道君,居兜率天宮,統御天庭,便是玉皇天帝也要受其節制。可是太上老君的道身等閒難得顯現人間,它願意借崩滅之時,請太上老君現身天地,以彰顯李氏皇室之尊貴。”李淳風道。
玄奘恍然大悟,這絕對是李唐皇室不可能拒絕的一樁交易。
老子又名老聃,姓李名耳,原本只是道家始祖,因為西漢崇尚黃老,逐漸神化,東漢時道教崛起,老子本人被視為“道”的化身。
漢明帝時有《老子聖母碑》:老子者,道也。乃生於無形之先,起於太初之前,行於太素之元,浮游六虛,出入幽冥,觀混合之未判,窺濁清之未分。
至張道陵開創正一道,開始上尊號為“太上老君”,認為“一散形為氣,聚形為太上老君”。一,便是道。
事實上,在李氏起兵之時便曾經藉助老子後裔的說法聚攬人心。
樓觀派道士岐平定在大業七年便曾經宣稱,當有老子子孫治世,此後吾教大興。
武德三年,有絳州道士吉善行上奏,說在羊角山見到一白衣老人,告訴他說:為吾語唐天子,吾是老君,即汝祖也。李淵大喜,派遣使者祭祀,立廟於羊角山。
武德七年,李淵又親自去終南山樓觀拜謁老子,稱老子為遠祖,正式確立李氏為老子後裔。
但是正如奎木狼所說的,太上老君的道身難得顯現人間,至今這世上除了吉善行,還從未有人見過。吉善行用這句話換來了朝散大夫的爵祿,世人也多有人懷疑他是以詐術求官。
如果奎木狼真能請來太上老君現身,莫說保護翟紋,恐怕朝廷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正是要執行這麼一樁交易,陛下才把我從終南山裡召了出來,任咒禁科博士,同門情誼,同樣官職,就是向師兄表達心意,朝廷是誠心誠意要與師兄合作。”李淳風道。
“呂兄原來下了這麼大的一局棋。”玄奘默默地望著呂晟,伸出了左臂,“既然如此,不如把我胳膊上這半件天衣給解了吧!”
“你看出來了?”呂晟微笑著。
玄奘點點頭:“到敦煌以來,貧僧解開了大部分謎團,只有一樁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聖教寺的寺卿丁守中為何盯上貧僧,要把這件天衣種到我的身上?隨後我一個個猜測,一個個推翻,卻從未懷疑到你,因為你一門心思就是要劫奪這半件天衣,替翟紋破掉天衣魔咒。”
“那麼你為何又懷疑到我了呢?”呂晟問。
“因為各方勢力都對這天衣無動於衷,全然陌生。”玄奘道,“後來我聽說講述天衣故事的趙會首醉酒墜馬身亡,我便知道,天衣的故事全然是編造出來的。所謂米來亨售賣天衣,白龍堆沙漠遭人截殺,都是假的,甚至那個自稱是米來亨兒子的米康利,也是假的,這整個就是一個陰謀。而將天衣種在貧僧身上,也無非是因為貧僧受到敦煌士族的矚目,想讓他們親眼見證一番天衣的效果罷了。”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法師的天眼。”呂晟苦笑著,忽然袖子一摔,拍打在玄奘的胳膊上,玄奘只覺一股冷森森的東西侵入肌膚,他急忙擼起袖子觀看,只見肌膚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黑點,竟然是一隻只發絲大小的蟲子!這些蟲子彷彿遇到了天敵,紛紛鑽出面板,瞬間見光即死。
“這是——”李淳風驚道。
呂晟看了他一眼:“這是師尊沒有培育成功的附冥蟲。法師當年見到玉盒中的那層膠狀物天衣,其實就是這蟲的蟲卵,遇到溫熱的生物肌膚,自動鑽進去孵化成蟲。不過這蟲的生長期足有半年,長成之前對人體無害。只是一旦受到外界刺激,它就會分泌一種毒素,蜇傷敵人。”
玄奘聽得毛骨悚然,他無數次試驗過這天衣,卻沒想到竟然是一群蟲子在自己的體內!
呂晟看出他的不安,笑道:“法師不用擔憂,我用藥物將它們吸引了出來。這東西沒長成,一遇空氣即死,你體內並沒有殘留半隻。”
“阿彌陀佛,”玄奘喃喃道,“若是你中途出意外死了,貧僧豈不是要被這些蟲子給吃了?”
呂晟大笑:“沒錯,法師和我運氣都很好,卻不知法師是什麼時候發現是我?”
“其實也是最近才覺察出來。”玄奘有些慚愧,“前幾日我們逃回敦煌之後,你們派人打探翟紋的訊息。我聽街市上傳言,說翟紋陷入妖窟後,紫陽真人周義山掐算到令狐瞻和翟紋有拆鳳之劫,故此下凡贈送翟紋天衣,來保其貞潔。我便知道這背後是你了。”
呂晟沉默半晌,點點頭:“沒錯。這件事是我安排了人引導令狐氏這麼宣揚的,令狐氏為了保全面子,自然會大肆宣揚。”
“你既然已經與朝廷達成交易,有朝廷來保翟紋,且封了她縣君,自然不敢有人欺辱,為何要多此一舉?”玄奘問。
呂晟嘆息一聲:“法師也有不明白的人情世故啊!自從知道自己壽命將近,我這些年便煞費苦心,想給紋兒安排一個完美無缺的未來。首先,她不能為我殉情,她必須活著。其次,她不能繼續活在玉門關這個匪窟。最後,她必須活得開心,而不是終日憂傷,鬱鬱寡歡。所以,我決定把她送回家族之中。”
“送回家族?”玄奘吃了一驚。
“是的,”呂晟道,“法師,我們人活在世上,並不只是要穿衣吃飯,還有很多必需的東西,譬如安全、名譽、親情、交際,能給予這些的只有讓她迴歸正常的社會。朝廷能給她的只有充足的衣食和人身的安全,可是她曾經被我擄走三年,在世人眼裡她失去了貞潔,法師也知道這些士族傳承千年,禮法門風之嚴厲更甚於普通人家,一個失去貞潔的女子哪怕回到家族中又會面臨什麼命運?”
玄奘自然知道一個失去貞潔的女子對士族而言意味著什麼,只看令狐瞻這三年的屈辱和復仇,只看翟氏和令狐氏不惜代價瘋狂獵殺奎木狼,他就知道翟紋一旦迴歸,將要面臨的悽慘命運。
“可是我絕不會讓她面臨這一切。”呂晟轉過頭,溫柔地看著遠處的翟紋,“我要讓紋兒迴歸到家族之中並且仍然會受到家族敬仰,仍然會受到民眾尊崇,任何人心中都不會有半分不敬的念頭,我要在我死之後,她仍然能過得幸福,快樂,直到老死!”
玄奘和李淳風瞠目結舌,他們望著呂晟,這個人算盡天下,破八大士族,滅王君可,縱橫大漠,將大唐、突厥、吐谷渾等世上最強大的帝王玩弄股掌之上,最終要做的,卻只是在將死之際,送心愛的女人迴歸家族?
玄奘深深一想,更是深知其中的難度。因為呂晟挑戰的不是成千上萬的軍隊,也不是堅不可摧的城池,更不是權力無邊的帝王,而是千百年來全天下人共同維護的倫理道德!
這是哪怕強大如帝王也無法改變的人心!
“所以,我讓朝廷給她安全、衣食和榮譽,我用天衣證明她的貞潔,我用仙人授衣營造她的神聖,最後我還會用一場神蹟讓她成為所有士族的恩人。三年前我帶她走,今日我送她回,只希望一切都不曾改變。”呂晟喟然嘆道,“我死之前,一切都安排好了,每一步都不曾出差錯。但是我唯一難以確保的是,我死之後,她何時能從傷痛中解脫。”
玄奘和李淳風深深震撼。
“法師,今日我對你和盤托出,一絲一毫都不隱瞞,就是希望我死之後如果紋兒不快樂,你能以佛法多開導開導她。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取蘊,人世八苦我都曾一一品嚐,到最後才發現,愛了,別了,正是這世上最難割捨的痛。”呂晟的眼眶慢慢紅了。
玄奘喉頭哽咽,說出自己今生唯一一句謊言:“會的,我會讓她開悟,活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比你活著的時候還要快樂!”
“謝法師,多希望今生能有你這樣的朋友!”呂晟抱拳長揖,淚水終於奔流而出,“今生拜別法師!”
呂晟手指一彈,李淳風手中的第一份聖旨忽然燃燒起來。
呂晟慢慢朝著魔鬼城深處走去,翟紋站在路上淚眼相望,兩人相距不過兩丈,卻彷彿隔著無窮歲月,觸不可及。
這時傳來無數人的驚呼,玄奘抬頭,赫然便是一驚,此時已經是下午最熾熱的時分,沙磧中無風無聲,一片寧靜,就在魔鬼城深處的天空之上,忽然出現了無數座雄偉高大的宮殿!
那些宮殿高低錯落,連綿起伏,不知有幾千萬裡,鳳閣龍樓接連霄漢,玉樹瓊枝掩映蒼穹,似乎有鸞鳳駕著車盤旋飛舞,又有魚龍環繞,忽散忽聚。日月星辰出沒於其中,仙人輻輳御空而行。
整個宮殿群下面無根,似乎生於混沌,被虛空託著漂浮於天地之間。
“這是——”莫說是玄奘,便連李淳風也驚住了,嘶聲大叫,“是太上老君!畫直何在?”
遠處的大軍更是呼啦啦紛紛跪倒,叩首跪拜。李淳風帶到敦煌的那十餘名咒禁師、咒禁工和咒禁生們抱著畫架匆忙狂奔出來,一些僕役手忙腳亂地擺好畫架,掛上畫紙,調好墨,畫直們急忙揮毫潑墨地描繪起這場盛景。
原來這哪裡是什麼咒禁科的人,李淳風帶來的赫然是皇帝親自委派的集賢殿書院畫工!為的就是要描摹下這場舉世罕見的天庭盛景和老君真身!
這時,那天庭之上忽然響起數十名仙人合力的呼喊:“奎木狼,奎木狼!你誤卯三日,天帝命你返回天庭,罰去兜率宮老君處燒火看爐!”
那天庭之上緩緩出現一尊仙人,面目虛淡,似乎是一名道人,坐在蓮花臺上,無聲地望著腳下的天地萬物!
天上的仙人之聲仍然在呼喊:“奎木狼,奎木狼!你誤卯三日,天帝命你返回天庭,罰去兜率宮老君處燒火看爐!”
聲音宏大嘹亮,傳入人間化作眾生的呼喚,有老人的沙啞,有男子的渾厚,有女子的清婉,有孩童的清脆,竟似乎有成百上千人在呼喚一般,一時間整座魔鬼城中都在迴盪!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上,淚流滿面地祝禱,痴痴看著天庭與眾神。
呂晟卻渾不在意,依舊一步一步向前走著。魚藻和李澶迎了上來,魚藻淚眼相望:“呂郎,你真的要走嗎?”
呂晟微笑地望著她:“魚在在藻,有頒其首。有女頒頰,豈樂飲酒。大頭魚,我們喝酒吧!”
呂晟手在虛空中一抓,忽然便抓出來三隻酒杯,分別遞給魚藻和李澶。兩人顫抖著手接了過來,卻發現杯中盛滿了美酒。
呂晟道:“我這一世雖然八苦嚐遍,卻並不後悔來這一遭,因為你們,我見識了人間精彩。來,滿飲!”
三人一飲而盡,那酒杯隨即在手心化作粉末,宛如沙粒般從指縫落下。若非口中酒香殘留,那彷彿便是一場夢幻。
“魚藻,李澶,你們如今已經是夫婦,這人間無論再艱難,都要攜手闖過去。”呂晟轉身而去。
魚藻和李澶痴痴地望著他的背影,淚水迷濛了視線。
翟紋一直默默地站在路邊,早已經哭得淚人一般:“四郎,我捨不得你!”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呂晟將她擁入懷中,擦著她臉上的淚水,“三年來我們享盡歡樂,我們遊遍了大漠、雪山、草原、西域諸國,見識人間精彩,萬物蓬勃,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那不夠……那不夠!”翟紋哭著,“三年太短,我想永恆!”
“這一切,已經是永恆。”呂晟也慢慢淌出淚水,“你看,玉門關的小院在我們的記憶中永恆,我為你召喚的天庭盛景在人間永恆,而你我的故事也會代代流傳,直至千萬年後傳唱不衰。”
“可那不是我們!”翟紋仰著頭,悽苦地望著他,“那不是我們!我的餘生再也觸控不到你,我半夜驚醒再也無人安慰我,我孤單寂寞時再也無人相伴,我哪怕窮盡人間,也找不到你的痕跡。”
“紋兒!”呂晟的從容完全崩塌,嗓子哽咽難言,“我做不到!
你不要再這樣了,讓我安安靜靜地死去,可好?註定要發生的事,你又何必將我斬得遍體鱗傷?回去吧,紋兒,一切按照三年前的計劃,回去吧,回到家族中,努力活著。要比我在的時候活得更精彩,更開心,更快樂!我們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不就是為了你的餘生嗎?”
他嘶聲大哭著,推著翟紋往軍陣的方向走:“走!走!不要再回頭……走啊!”
翟紋一步一步挪著,悲傷哭泣。呂晟似乎害怕自己後悔,手一揮,虛空中突然出現一道璀璨的螢火,彷彿一條五光十色的游龍。呂晟張口一吸,將那游龍吸入口中,頓時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痛苦嘶吼,臉上、身上彷彿是火山噴發前的山體,片片龜裂,冒出斑斑點點的火光。
“四郎——”翟紋大哭,悲哀地伸出手,卻不敢碰觸他。
呂晟也伸出手臂,兩個人隔著半寸的空間,卻再也無法碰觸。
“走啊!”呂晟掙扎著道,“我死之後,會在天上化作一顆星辰,你想我的時候就往天上看一眼。記住,我在西方白虎第一宿。
我鎮守在紫微的西邊,我的東邊有一顆星叫軍南門,我北邊是婁宿,南面是壁宿,西邊是最亮的土司空。”
他掙扎著轉身,身上往外滲出一團一團的火焰,踉踉蹌蹌往魔鬼城一座高臺上奔去,一邊走著,一邊回過頭蒼涼地笑著:“……等你壽終,我會在天上等你。我們一起走到閣道,看王良駕著車經過,他每甩一鞭,就會閃耀起一顆璀璨的星光,長久不熄。我們一起看那滿天的星辰死亡,墜落進漆黑的深海。我們一起走一走太陽執行的路線,走一走月亮執行的路線,你能看見太陰星主永恆地守護著他那爐不死藥,你能看見羲和揮舞鞭子,驅趕著太陽遠去。我帶你去看天上糧倉,那裡囤積著天上之黍,每一顆黍米都被星光浸透,閃耀著光澤……”
翟紋嗚咽地看著他渾身龜裂、奮力奔跑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大聲喊道:“我後悔了!我後悔了——”
呂晟身子猛然一顫,頓了頓,欣慰地回頭:“我不悔!至死不悔!”
他哈哈大笑著奔跑,似乎極為暢快。跑到高臺盡頭,大漠落日的映照下,他的身體化作了斑斑龜裂的剪影,他張開雙臂縱身而起,口中大吼:
腰細頭尖似破鞋,
一十六星繞鞋生。
外屏七烏奎下橫,
屏下七星天混明。
吾,奎木狼,應卯來也!
嘭——整個人體忽然崩散,化作一朵朵的火焰,彷彿蝴蝶飛舞,煙花盛開。
天地間一片靜謐,所有人都鴉雀無聲。也不知過了多久,魔鬼城上方的天上宮闕漸漸消散,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