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舍人這幾日在瓜州四境看了一圈,不知有何心得?”
瓜州都督府的二堂,堂下有箜篌、鼙鼓之樂,幾名胡姬正踩在地毯上翩然起舞。而客人只有寥寥三人。李琰坐在上首,瓜州刺史獨孤達和通事舍人崔敦禮分坐兩側,面前的食床上擺滿了酒食。
瓜州乃是河西重鎮,尤其是在敦煌到西域的大磧路和矟竿道廢棄之後,商賈往來中原和西域,大都是從瓜州經過莫賀延磧,抵達伊吾國,再到高昌、焉耆等地。
而伊吾和高昌此時分別控制在東西突厥手中,兩大突厥的勢力交匯點便在瓜州以北,因此朝廷在此駐紮重兵,不但將瓜州都督府設定在此,甚至連玉門關也遷址到瓜州,身為瓜州都督的李琰可謂權重一方。
崔敦禮時年三十三歲,乃是河東崔氏二房,頂級的大士族出身,舉手投足都帶著士族的雍容與清貴。
聽了李琰的問話,崔敦禮拱手笑道:“下官這些年執掌四方館,替朝廷奔走各國,安撫四夷,也走了不少地方。本以為瓜州偏遠,卻沒想到商賈往來輻輳,市容繁華,人煙繁密,竟然不輸中原大城。”
“不過崔舍人想必也看到了,突厥人南下的徵兆越來越明顯了。”獨孤達卻嘆道,“據來往的商隊講,欲谷設屯兵伊吾,兵力正源源不斷地匯聚,前日接到烽燧急報,說是在第五烽已經見到了突厥人的哨騎。”
崔敦禮默默地點頭:“突厥人在定襄和代州受到的壓力太大,看來是想在河西開啟缺口。”
李琰吃驚:“陛下已經下令出征了嗎?”
“這倒沒有,”崔敦禮搖頭,“如今正值秋高馬肥,不是最好的時機,真正出兵只怕要到入冬了。只是突厥人這兩年日子不好過,連續兩年霜凍乾旱,民疲畜瘦,牛馬多凍餓而死。他們顯然也感受到大唐的壓力。”
李琰瞥了獨孤達一眼,獨孤達會意,憂慮重重地道:“所以本官頗為不解,陛下為何此時要召臨江王還朝?臨江王鎮守河西三年,正在安排御邊之策,一旦還朝,瓜州防務無人主持,萬一欲谷設領兵入寇,怕是要出亂子啊!”
崔敦禮搖搖頭:“陛下的胸中自有韜略,哪是下官能琢磨的,或許只是迷惑突厥人也未可知。”
“這話如何講?”李琰問道。
“如今朝廷的大軍和輜重正在往定襄和雲中方向集結,突厥人必然警惕,懷疑朝廷即將起兵征伐。若是此時徵召大王還朝,彰顯河西無事,想來能讓突厥人誤判。”崔敦禮道,“事實上哪怕突厥人入寇瓜州,也必然是偏師,騷擾居多。以河西的防務,肅州有牛進達,瓜州有獨孤公,西沙州有王君可,必然能保河西無恙。”
這種答案李琰並不滿意,卻也不好反駁,心中不禁更加憂慮。
“聽說李大亮調了五千大軍進駐甘州?”李琰緩緩地道,他臉上笑著,眼睛裡卻一片冰冷,“這是要防誰?突厥還是吐谷渾?”
崔敦禮心中一震,呆呆地看著李琰。
若是尋常人等或許聽不懂李琰問話中的含義,可崔敦禮執掌四方館,對四夷邊境瞭如指掌,當即就明白了李琰的深意——甘州與突厥和吐谷渾之間並無道路相同!那麼李大亮調集五千大軍到甘州,壓在肅州的眼皮底下,到底是為了防範誰?
“下官不曾聽說!”崔敦禮斷然道。
“不曾聽說?”李琰倒是怔了怔。
“是的。”崔敦禮極為乾脆,他很清楚決不能在此事上讓李琰誤判,“下官路過涼州的時候,涼州都督府並無任何軍隊調動。之後經過甘州,張弼那裡也一切如常,沒有增加一兵一卒。”
李琰和獨孤達對視了一眼,都感到有些難辦了。李大亮增兵甘州,是李琰判斷皇帝要對自己下手的最大依據,他從敦煌回到瓜州,立刻便派人去甘州查訪,不過瓜州到甘州千里之遙,往返一趟需要十餘日,派出去的心腹部曲至今還未回來。
在此事上,如果崔敦禮進行詭辯,李琰倒也能理解,可崔敦禮斷然否認,他又不好逼迫,頓時陷入為難,只覺朝廷對自己的真實態度迷霧重重,心中更是憂慮。
堂上一片沉默,陷入一種尷尬卻兇險的氛圍之中。
就在此時,有僕役前來通傳,玄奘和咒禁博士李淳風求見。
“法師回瓜州了?怎麼還帶了個咒禁博士?”李琰不禁愕然。
不過玄奘來訪倒讓眾人間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獨孤達是佛徒,當日玄奘在瓜州,便是他奉養了半月之久。涼州都督李大亮捉拿玄奘的公文到達瓜州之後,又是他密遣州吏李昌知會玄奘,讓其連夜逃離瓜州。
獨孤達當即親自出迎,請玄奘和李淳風來到堂上。
李琰大笑:“法師是與澶兒一起來的瓜州嗎?剛才還接到訊息,說是澶兒要過一兩個時辰才能到,不想法師竟然這就到了。”
玄奘並沒有回答,見崔敦禮穿著從六品的服飾,便道:“這位上官便是崔舍人嗎?”
崔敦禮久在長安,自然知道玄奘的名聲,急忙起身見禮:“在下河東崔敦禮,見過法師。”
“既然崔舍人也在,那事情還有可挽回之機。”玄奘鬆了口氣,望著李琰,“大王,貧僧在敦煌得知了一樁重大訊息,故此星夜兼程趕來瓜州,便是要請大王定奪。”
李琰一愣,臉色凝重起來:“法師請說,什麼訊息?”
“西沙州刺史王君可,密謀造反!”玄奘一字一句地道。
李琰一哆嗦,幾乎跌坐在席上。獨孤達、崔敦禮二人也驚呆了。
“法師,您這莫不是開玩笑嗎……”李琰喃喃地道。他與獨孤達暗中謀劃多日,就待起兵,突然被玄奘這麼宣佈於光天化日之下,禁不住整個人都軟了。
“法師,”崔敦禮也駭然失色,“您從何處得到的訊息?可確切嗎?”
“訊息確鑿無疑。”玄奘斷然道,“如今王君可的六千大軍已經東進,此時應該快抵達魚泉驛了。”
獨孤達勉強笑著:“原來如此,法師是誤會了。王君可率領大軍來瓜州,是大王下令的。這些日突厥屯兵伊吾,想要南下入寇,大王是命他來協助守備。”
崔敦禮卻神情凝重:“法師可有實證?”
“貧僧並沒有得到什麼書信、密令之類的證據,而是從王君可的一系列舉動中推斷出來的。”玄奘道。
李琰慢慢緩回了神,強行鎮定,不悅道:“法師是個謹慎人,今日怎麼糊塗起來?指控一州的刺史謀反,這是何等大事,沒有實證單靠推斷,怎麼就敢亂說!”
“貧僧並非亂說。”玄奘道,“大王可知道,如今王君可已經徹底控制了西沙州的軍權?”
崔敦禮也搖頭:“法師,他是西沙州刺史,使持節西沙州諸軍事,當然擁有軍權。”
“不,”玄奘耐心地道,“擁有軍權和控制軍權並不是一回事。
崔舍人可知道,鹽池守捉使趙平、龍勒鎮將馬宏達原本就是他的人,而這些時日,王君可以一系列手段拿下了西關鎮將令狐瞻、紫金鎮將宋楷、子亭守捉使翟述,都替換成了自己的心腹?”
“什麼?”崔敦禮臉色變了。
“哈哈!”獨孤達笑道,“法師,這些時日敦煌士族和王君可為了一樁婚事鬥得不可開交你是知道的,他拿下士族的軍權也許只是報復士族,怎麼就跟謀反聯絡起來呢?”
在這個問題上,崔敦禮站在朝廷的立場,明顯更能體會玄奘的思維。玄奘說的沒錯,擁有軍權和控制軍權不是一回事。邊將,最忌諱的就是徹底控制當地的軍權,尤其是刺史這種本來就擁有治政權的,如此一來,軍政大權盡皆控制在一人之手,哪怕他沒有反心,朝廷也會將他拿下來。
“謀反如果做得明目張膽,那便不是謀反了。貧僧再說一件事,王君可還拿下了西沙州的司兵參軍,阻斷了西沙州到瓜州的烽候傳驛。”玄奘道,“貧僧一路逃過來,各處烽燧和驛站,都是王君可新提拔上來的人。西沙州有事,瓜州和朝廷將得不到任何訊息。”
崔敦禮吐了口氣,默默地深思著。
“法師還有什麼發現?”李琰也橫下一條心,目光灼灼地盯著玄奘。
“王君可在河倉城密會奎木狼,請奎木狼給突厥和吐谷渾捎了一句話。這是貧僧親眼所見,是有確鑿證據的。”玄奘道,“貧僧進瓜州時,見哨騎來往,氣氛緊張,是不是突厥人有動作了?”
崔敦禮看了李琰一眼,李琰無奈:“確實如此……法師認為這是王君可勾結突厥人所致?”
“沒錯,”玄奘道,“一開始,王君可以剿滅奎木狼為藉口,請來朝廷的兵符,集結起了府兵,又讓突厥人壓迫瓜州,大王便不得不向他求援。而王君可的目的,便是以救援瓜州為名,堂而皇之地率領大軍入境,趁您不備,一舉拿下瓜州。”
“這也說不通啊!”獨孤達還想硬撐,“他怎麼知道大王一定會向他求援?”
玄奘心中一動,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卻模模糊糊沒有抓住,只好按照自己原來的思路道:“刺史公可知道這次王君可帶了多少人來瓜州?”
“多少?”
“六千二百人!”玄奘沉聲道,“除了在陽關留下一千人,敦煌城留下三百人,西沙州的府兵、鎮兵、守捉兵傾巢出動!”
崔敦禮徹底驚呆了。傻子也知道,哪怕是李琰下了命令,可如今突厥人尚未入侵,兵力未知,意圖未知,瓜州又沒有實際危險,王君可怎麼可能讓整個西沙州的軍隊傾巢來援?他是刺史,負有守土之責,自己的西沙州還要不要了?
“同時,王君可還在軍中挾持了八大士族的家主,向敦煌士族勒索了兩萬石軍糧,兩萬匹絹。”李淳風說道。
“啪——”崔敦禮重重一拍食床,黯然道,“大王,恐怕我們即將面臨一場兵變了。”
李琰和獨孤達半晌無言,他們即使有心掩蓋,可玄奘的判斷根本無法辯駁。私自籌集軍費,兩萬錢糧,六千大軍征戰半年都夠了。
這種行為擱到哪兒,都是妥妥的謀反!
“怎麼可能……”也不知是做戲還是沮喪,李琰神情呆滯,喃喃地道。
“大王,”崔敦禮皺眉,“王君可如此大的動作,您剛從敦煌回來,竟然一無所知?”
李琰黯然搖頭:“本王剛剛與他做了親家,哪可能想到此人狼子野心呢!”
玄奘忽然想起一件事,額頭上頓時冒出了冷汗。
他強自鎮定:“大王,您剛才說世子的迎親隊伍已經快要抵達瓜州城,可是王利涉派人彙報的?”
“是啊!”李琰隨口道,“我返回瓜州時,將王利涉留在敦煌,溝通迎親事宜——”
說到此處,他隱約覺得不妥,急忙住口。
玄奘和李淳風對視一眼,笑道:“原來如此。貧僧已經把訊息原原本本告知了諸位,眼下世子應該要入城了,我和李博士先到城外迎接一下。”
“對對,”李淳風也笑道,“當日在驛道上和世子分別,先行來告知大王。我們回去跟世子說一下,免得他憂心。”
就在這一瞬間,玄奘已經抓住了方才的念頭。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世子李澶早就命王利涉將王君可謀反的訊息密報給李琰,可李琰卻一副至今一無所知的模樣。如果說驛路被王君可遮斷,信使被殺,李琰卻為何能清晰掌握迎親隊伍的行蹤?這說明王利涉和李琰之間的訊息仍然暢通。
這就說明一個真相——李琰也參與了謀反!
玄奘心中驚濤駭浪,臉上卻不動聲色,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和李淳風同時起身,就要離開。
李琰和崔敦禮都有些愕然,納悶地看著二人。
獨孤達卻臉色劇變,大喝一聲:“來人,拿下!”
廊下頓時有甲士嘩啦啦地闖了進來,李淳風眼見不好,猛地一掐訣,手指一劃,半空中一聲霹靂,竟然出現了縱橫交錯的幾道火網,阻攔在甲士們面前。甲士們駭得急忙後退。
李琰也反應過來,知道今日決不能讓玄奘等人離開,起身撲向旁邊的兵器架。李淳風大喝一聲,一抖手,袖子中射出一條雙頭的繩索,宛如靈蛇吐信一般在半空中蜿蜒而去,正纏在李琰的脖子上,雙頭“咔嗒”一聲咬合。李淳風猛地一拽,李琰跌翻了過來。
李淳風合身撲上去,順手從食床上抓起一把剖瓜的匕首,頂在了李琰的咽喉上:“誰敢動手!”
說時遲那時快,整個動作兔起鶻落,只是一剎那間,李琰已經落入了李淳風掌控之中,而這時半空中的火網才化作火星,漸漸散去。崔敦禮此時還執著酒杯,滿臉愕然。
獨孤達和甲士們將眾人團團圍住,卻不敢輕舉妄動。
場面一時寂靜,崔敦禮也是聰慧之人,雖然初來乍到對各種內情都不清楚,這時也明白了真相,喃喃道:“大王,竟然是你要謀反!
為何?”
李琰一臉慘然:“還不是被朝廷給逼的!”
崔敦禮大怒:“朝廷如何逼你了?”
“崔舍人,還是省省口舌,等逃出去再作理論。”李淳風道,“法師,幫個忙,捆住他。”
玄奘急忙過去,用那根繩索把李琰牢牢地捆了起來,才發現,這繩索的兩頭竟然各有一塊磁石搭扣,設計得極為精妙。
“放了大王,否則格殺勿論!”獨孤達怒不可遏。
“獨孤公,貧僧真沒想到你竟然也會謀反!”玄奘難過地望著他,“你是佛徒,須知道一旦掀起戰亂,河西各州將有多少生靈陷於血火!”
獨孤達有些羞慚,卻板著臉:“法師是僧人,不解朝政煩憂。
弟子是大王一手提拔,朝廷一旦查辦大王,我必受連坐。我從隋末一小卒打拼至今,卻是不甘!”
玄奘搖頭不已:“你白白修佛多年,卻破不了這種貪執之念。”
獨孤達淡淡地道:“承蒙法師教誨多日,若是法師當日便離開大唐,哪會有今日之禍。既然法師非要捲入這是非之中,當是你我的孽緣。法師還是放了大王吧,弟子可以做主,不傷你們性命。”
“法師,下一步怎麼辦?”李淳風低聲道。
“還能怎麼辦?跑唄!”玄奘無奈地道,“崔舍人,和我們一起走嗎?”
“當……當然!”崔敦禮頗有些書生氣,望著李琰道,“大王,朝廷實在是沒有疑你之心,你何必行此絕路呢?”
“沒有嗎?”李琰冷冷道,“陛下派你來,難道不是要拿我進京?”
“天可憐見!”崔敦禮詛咒發誓,“下官此來,僅僅是宣召!
陛下是看你鎮守瓜州三年,勞苦功高,才調你入朝嘉獎,調任他處。”
“這話騙得了鬼!”李琰冷笑。
“大王真是糊塗啊!”崔敦禮急道,“你就沒想想,割據瓜州謀反,你怎麼可能成功?到頭來生靈塗炭不說,便是整個蔡烈王一脈也會受到株連啊!大王,所幸此時還未釀下大禍,趕緊罷兵息念,好歹還能保得平安啊!”
“還未釀下大禍?”李琰哈哈慘笑,“你覺得我此時收手,陛下能放過我?晚啦!瓜州城六千大軍已盡數調動,只待我一聲令下,便揮師東進。崔舍人,你只是奉命行事,你我無冤無仇,你們束手就擒,我絕不傷你們性命。”
崔敦禮盯著他,最終長嘆一聲:“似你這等逆臣賊子,本官也實在沒什麼好說的。李博士,且挾持好他,咱們趕緊離開瓜州。”
“他們能走,你卻不能走!”獨孤達大喝一聲,忽然揮刀劈向崔敦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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