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誰也沒想到獨孤達竟然敢在此時出手,崔敦禮猝不及防,被一刀劈在了頭上,只覺頭顱一陣劇痛,眼前眩暈,撲通倒在了地上,昏迷了過去。
原來獨孤達臨時調轉了刀刃,以刀背拍在了他的頭上。
“獨孤……”李琰也嚇了一跳。
獨孤達命人將崔敦禮捆了起來,這才解釋道:“崔敦禮是欽差,決不能離開都督府。至於法師二位,沒了崔敦禮,你們如何逃離瓜州?法師,還是放了大王吧,您是僧人,我真不信您會動手殺人。”
李淳風冷笑:“法師是僧人,我卻不是,你要不要試試?”
獨孤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從方才李淳風閃電霹靂的出手來看,知道此人也是果決之輩,他還真不敢賭。
雙方各有忌憚,玄奘和李淳風押著李琰,一步步走出都督府。
獨孤達早已經調動了軍隊,三百甲士聚集在都督府外的街道上,槍矛斜舉,弓弩上弦,將玄奘三人團團圍住,隨著他們緩緩移動。
“獨孤公,”玄奘看了看四周的情景,知道離開瓜州難於登天,“不如這樣,你給我們備四匹馬,我們帶著大王到了城外十里就放了他,我們自行離去。你們若要追捕,咱們各憑本事,如何?”
“我怎麼知道你們會不會真的放了大王?”獨孤達冷笑。
“你獨自一人跟著,不能騎馬,不能攜帶兵刃。”玄奘道。
獨孤達遲疑片刻,李琰卻斷然道:“行,本王答應!”
李淳風低聲:“法師,十里路,咱們未必能逃得脫。”
“你有更好的辦法嗎?”玄奘問。
李淳風啞然。他也清楚,獨孤達是絕不會讓他們帶走李琰的,一旦逼得此人冒險,暗中放箭,自己有李琰當護身符都無用。
李琰既然同意,獨孤達也沒什麼好說的,當即命人牽來四匹馬,玄奘和李淳風挾持著李琰上馬,另外牽著一匹空馬,從北門緩緩出城。
瓜州城是一座不規則的城池,分為內外二城,外城是在內城的北面和西面修築了一圈城牆,設有坊市,為百姓和商賈所居住。內城在城池的東南角,夯築的城牆寬有一丈五尺,高達三丈,四面密密麻麻地修築著馬面和敵臺。而在內城的中間靠東,又被一條南北的城牆分為兩部分,西城較大,是富戶高門以及糧倉、駐軍的所在。
東城較小,為衙署駐地,瓜州都督府就位於東城的正中位置。
東城南北狹長,從北門出城是最便捷的路線。出了北城門,外面是一重羊馬城與城牆形成的外廓,最窄的地方有十丈寬,越往西越寬,最寬闊的地帶有三十丈。裡面營壘密佈,軍騎縱橫。瓜州城的軍隊主要便駐紮在此。
玄奘和李淳風挾持著李琰,一路上提心吊膽,在無數軍卒的圍困下經過了外城廓。獨孤達倒言而有信,軍卒盡數留在了城中,自己徒步跟了出來,也沒有攜帶任何兵刃。
玄奘二人騎著馬緩緩而行,獨孤達就這麼徒步跟著。
到了十里亭,獨孤達在後面遠遠地喊道:“法師,已經有十里路了,趕緊放了大王!”
“不能放!”李淳風低聲道,“乾脆挾持著他直奔肅州,到了牛進達那裡,就算安全了。”
李琰冷笑:“法師要言而有信。此去肅州有五百里,就算挾持著我,你們便能躲過騎兵的追殺嗎?”
玄奘沉吟片刻,從李淳風手中拿過匕首,挑斷了李琰的綁繩:“大王,我們逃不過你的追殺,你也逃不過朝廷的懲治。貧僧知道無法勸你懸崖勒馬,不過還請你顧念天下蒼生,少造殺孽。”
李琰一言不發,跳下馬,轉身就走。玄奘和李淳風各自牽著一匹馬,縱馬疾馳而去。
獨孤達奔跑了過來,護住了李琰,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枚號角,嗚嗚地吹響。片刻之後,一支十餘人的騎兵從遠處的樹林中疾馳而出。騎兵們牽來兩匹空馬,獨孤達和李琰翻身上馬,接過弓箭,率領騎兵追趕了過去。
玄奘和李淳風剛奔出二里地,便聽見後面馬蹄聲響。
李淳風回頭一看,忍不住苦笑:“法師,到底還是上了他們的當!”
玄奘並沒有回頭:“算不得上當。這些人沒一個好對付的,貧僧原本的打算就是離開瓜州城再說。”
李淳風張口結舌:“然後呢?”
玄奘:“拼命跑唄。”
李淳風無奈,只好跟著玄奘狂奔,玄奘卻沒有往東邊去,反而折向西。
“法師,咱們不去肅州嗎?”李淳風道。
“獨孤達知道咱們要去肅州,恐怕早就在東面安排了伏兵。”
玄奘道。
李淳風這次倒認可玄奘的判斷:“那往西能跑到哪兒去?”
“沒地方,”玄奘道,“能跑多遠是多遠,好歹咱們比他們多了一匹馬。只要能渡過疏勒河,就算九死一生了。”
“九死一生……”李淳風喟然長嘆,“現在還不算九死一生嗎?”
“現在啊?”玄奘想了想,“十死無生吧!”
二人轉眼間跑出去十餘里,這時候雙馬的優勢顯現了出來,與身後的李琰等人漸漸拉開了距離。不料正奔跑之間,猛然見得前方沙塵大起,似乎有一支軍隊席捲而來。
“糟了!”李淳風臉上色變,“獨孤達竟然在西邊也安排了伏兵!”
玄奘心中也沉甸甸的,但沙磧中只有這一條路,避無可避,轉眼之間兩人便與那支人馬迎頭撞上。
到了近前,玄奘二人才發現來的竟然是李澶的迎親車隊!
李澶和王利涉居中策馬而行,護持著隊伍中間的婚車。遠遠地,李澶就看見了玄奘和李淳風,頓時驚喜交加,策馬提速,迎了過來。
“師父,李博士!”李澶大叫,“你們怎的在此處?是專程來迎我的嗎?”
魚藻穿著盛裝,也從婚車內鑽了出來,遠遠地望著。
玄奘和李淳風面面相覷,只好放緩馬匹,雙方都在沙磧古道上停下。
“世子……”玄奘苦笑半晌,不知該如何解釋,好半天才道,“我們是被人一路追殺過來的。”
“追殺?”李澶惱了,“這瓜州地界誰敢追殺我師父?王利涉,帶人去看看到底哪兒來的賊人!”
王利涉也有些詫異,答應一聲,就要帶人衝上去。
李淳風嘆道:“世子,追殺我們的是你阿爺。”
李澶、魚藻和王利涉都怔住了。他們呆呆地抬起頭,望著遠處漸漸捲起的沙塵,還有愈來愈近“轟隆隆”的馬蹄聲。李琰的身影裹著沙塵一衝而出,他面目猙獰,彷彿一尊殺神。
李澶從未見過父親如此模樣。
李琰也沒想到會半途遇見兒子,一勒韁繩,戰馬止步。身後的獨孤達等人一起勒住戰馬。
李琰臉色陰晴不定,緩緩放下手中的弓箭,驅馬馳了過來。
“阿爺!”李澶在馬上躬身施禮。
李家的部曲、僕役等人則紛紛下馬,在古道上跪拜。
“澶兒,這一路上可還順利?新婦可安好?”李琰問道。
“安好,”李澶簡單回答一句,徑直道,“阿爺,您是來追殺我師父的?為何?”
李琰半晌沒有說話,看著自己呵護至今的兒子,心中湧出一股大悲涼。
“世子,我們都錯啦!”李淳風嘆道,“謀反的人不只是王君可,你阿爺才是主謀!”
李澶如遭雷殛,呆滯了好半晌,才失聲道:“不可能!莫要胡言亂語!”
玄奘沒有說話,只是悲憫地望著李澶。李澶見他這副模樣,身子頓時哆嗦起來。
“世子可以問問王利涉,”玄奘道,“你命他將王君可謀反的訊息報知大王,他可曾送到?”
魚藻霍然撩開車簾,順手從一名部曲身上抽出橫刀,在車廂上一躍而起,將王利涉踢下了馬背。王利涉摔在地上,頭昏眼花,掙扎著爬不起身。魚藻大步走到他身前,將橫刀抵住他的脖子,厲聲道:“如實回答!”
王利涉冷笑,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與利涉無關,”李琰終於開口道,“法師說的沒錯,為父決意謀反!”
李澶身子癱軟,從馬背上跌了下來,嶄新的裳緇袘禮服上沾滿了塵土。
“為什麼?為什麼要謀反?”李澶憤怒地嘶吼,“你是大唐郡王,是李姓皇室,你是在朝自己的親族揮刀啊!”
“有些事情你是不會明白的。”李琰悲傷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武德九年,太子和齊王死了,貞觀元年,長樂王和廬江王死了,都是同室操戈,親人殘殺。從那時起,我便日夜憂懼。我是郡王,可事實上就像一隻螻蟻,日夜抬頭仰望著天空,不知懸在頭頂的那把屠刀何時會落下。這三年來,我曾想過萬千種死法,白綾、鴆酒、斬首、幽囚、悶殺……想得久了,就沒那麼怕死了,只是不想屈辱而死。所以我決定,我的歸宿便是奮起一搏,死於戰場之上。我李氏自從崛起隴西以來,這便是我李氏男兒最輝煌的死法!”
李澶淚流滿面:“阿爺,您反了,母親怎麼辦?弟弟們怎麼辦?”
“我已經派人秘密去了長安,藉著祭祖的名義讓你母親和弟弟們離開長安。”李琰黯然道,“三千里路,我是鞭長莫及,只希望他們命好吧!”
“哈哈哈——”李澶慘笑,“棄妻兒於不顧,斷絕祖宗香火祭祀,這便是你所謂最輝煌的死法?”
李琰嘆息一聲,兩眼泛紅:“澶兒,也未必就到那種地步。若是我能成功割據河西,便在瓜州重新立下宗廟。”
“若是不能呢?”李澶道。
“百戰之後身名裂。”李琰喃喃道,“到那時,我只能保你平安,把你送入西域,永生永世莫要回來了。”
李澶嗚嗚號哭,魚藻怒不可遏,大步走了過來,用刀背在他身上狠狠抽了一記:“男兒丈夫,哭什麼哭?”
“魚藻——”李澶流著淚,“我們沒有未來了!”
“沒有就沒有吧!”魚藻咬牙,“我對今生,痛恨至極!”
“可是我想讓你幸福!”李澶大喊。
魚藻怔了怔,默默地望著他,伸出手,慢慢擦掉他臉上的汙垢:“傻子。我們如今已經是夫妻了,夫妻同命,什麼幸福不幸福的,一起生一起死罷了。”
李澶抱著她,似乎抱著一個不甘丟棄的希望,但神情裡滿是絕望。
魚藻舉起橫刀,指著李琰:“我如今是李家婦,原本應該稱呼你一聲阿公,可是你與我阿爺謀逆造反,我王魚藻決不願認賊作父。”
“王君可能生出你這樣忠義節烈的女兒,是王氏之幸,也是我李氏之幸。”李琰並不為忤,點點頭道,“但是你要明白,我與你阿爺造反,你在大唐已經毫無退路,你的忠義對於大唐來說毫無價值。”
魚藻一時也有些茫然,卻決然道:“或許如此吧,可是人生天地之間,總要忠於心中的信仰!我的信仰便是生我的故土,養我的大唐。我寧肯死於此地,也決不願背叛大唐,附從叛逆!”
“何至於此!”李琰道,“你忠於大唐,我只會欣慰。十二孃,你和澶兒都沒有錯,可你們也改變不了什麼。為何不按照原本的人生去走?”
“我們的人生被你們毀了!”魚藻大吼。
李琰嘆氣:“是啊!大唐,我們都回不去了!十二孃,澶兒,我們這場謀反與你們無關,你們既然不願附從,我也不強求,但這場昏禮你們必須舉辦。”
“這場昏禮還有絲毫的意義嗎?”魚藻喃喃地道。
李琰跳下馬,來到二人的面前,將手中的弓箭摔在了地上。
“這場昏禮是你們二人的誓約,也是我和王君可的誓約,所以必須舉辦。”李琰道,“王君可的大軍就在你們身後,我們兩個父親站在你們的前面,如果你們要做大唐的忠臣,就朝我們揮刀。一刀斬下,就能結束這場叛亂。”
魚藻和李澶呆滯地站著,叛亂的主謀就在眼前,他們卻什麼都無法改變。
玄奘默默地嘆了口氣。李琰看了他一眼:“澶兒,這是你認的師父。可他如今掌握了我謀反的證據,卻是不能讓他逃走。你拿下他,我答應你不傷他的性命。”
李淳風喃喃道:“你嘆什麼嘆……”
李澶望著玄奘,臉上似哭似笑:“不,這是我的師父。阿爺,你知道嗎?跟著師父的這段日子,我才真正感覺自己是個天地間的活物。”
“早做決斷,”李琰道,“等王君可到了,能不能保他性命可就難說了。”
李澶望著玄奘,掙扎糾結。
“何必呢?”玄奘淡淡道,“大王,世子心如赤子,你便是刻意引誘他蒙塵,他也不會成為你的幫兇。”
李琰目光一閃,沒想到玄奘竟然看破了自己的念頭。
“師父,我該怎麼辦?”李澶哀求地望著他。
玄奘沒有回答,歉意地看著李淳風,伸出手。
李淳風苦笑著把匕首遞給他:“法師啊,跟著你,總是有倒不完的黴運。”
“抱歉了。”玄奘拿過匕首扔在了地上,“世子,不要去選擇。
任何一種選擇都會讓你內心崩塌,你天生赤子之心,便按照內心的指引走下去吧。貧僧希望看見的永遠是一個乾淨素潔的李澶。臨江王,貧僧自請就縛。”
“師父——”李澶哭著跪倒在地,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