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一百零七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兩名侍衛將李澶和魚藻拽上岸,旁邊停著馬車,李澶抱著魚藻上了馬車。侍衛們登上車,馬車無聲無息地駛入街巷中。

李澶在車內換掉溼漉漉的衣服,替魚藻將吉服脫掉,卻不敢脫她裡面的衣衫,只好用吸水的麻紙將她身上、頭髮上的水細細地擦乾,然後抱著魚藻,貼著她的面頰沉默無聲,眼淚卻慢慢地流淌。

“我做到了……魚藻,我做到了。”李澶又哭又笑,“我帶著你在天上飛。”

李澶從懷中掏出一張油紙包裹的袋子,從裡面拿出一根香,用火摺子點燃,放在魚藻的鼻子下,自己的鼻子也貼了過去,一吸,猛然間腦子一暈,神思立刻迷離起來。

李淳風配製的藥物竟是如此厲害,李澶臉上帶著痴痴的傻笑,看著魚藻,只見昏迷中,魚藻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一絲笑意,似乎沉浸在無窮的幸福中。李澶哽咽一聲,一頭栽倒。

從看到那頭狼的一刻起,魚藻就覺得自己的神思恍惚起來,心中充滿了大喜悅。她“看到”自己被一個人抱了起來,自己在一團白色的煙霧中升騰,登上了夜空。她看看懷中的人,面目卻有些不太清晰,似乎是呂晟,又像是李澶。

魚藻低頭望下去,身下的瓜州城燈火點點,每一盞燈火都是一戶人家,都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她似乎看到一戶人家裡,兄妹二人正與父母圍坐在食床邊吃飯,一家人歡聲笑語,父母慈愛,充滿著溫馨。

她抬頭看看頭頂,明月高懸,星空籠罩,她就這樣被那個人抱在懷裡,凌風而起,飛翔在宇宙星辰中。也不知飛翔了多久,她看見無邊的天上良田,田間長著粟米,每一顆粟米都浸透著星光,閃閃發亮,無邊無際的天田彷彿一片發光的海洋。

那人抱著她在天田上飛翔,他們飛過一顆巨大的星辰,那是土司空,天庭的農官。土司空化作一面巨大的笑臉,說道:“下界三年,你終於回來了。”

那人答道:“我的愛人遺失在人間,我帶著她回來了。”

魚藻飛過月亮的軌道,她看見一條枯守的人影坐在桂花樹下,煉著一爐不死藥。那是太陰星君,他抬起頭瞥了他們一眼,便又低下頭去繼續煉藥。聽說,他的愛人死了,億萬年來他煉這一爐藥,就是為了讓他的愛人復活。

她又看見羲和駕著太陽,揮舞著長鞭轟隆隆地遠去,太陽的軌道後留下永恆沒有盡頭的火影。

她看見三條蒼老的狗,勤勤懇懇在天上奔跑,放牧著一群天上的牛羊。

“我們到家了。”那人說道。

這是一座美麗的星空,十六顆星辰環繞,彷彿一艘頭尾尖尖的小船,漂泊在宇宙深海之中。

“你願意在這孤獨的船上和我廝守嗎?”那人說道,“這裡沒有親人,沒有家園,但是也沒有紛擾,無論是十萬百萬億萬年,都永遠是我們二人。我們坐在這星辰上,看著星海沉浮,看著人間變幻,我們不會聽見有風呼嘯,星辰也不會說話,你如果厭了,可以向我講講你曾經的故事,或者講講你關於未來的夢想。”

“我們會死嗎?”她問道。

“億萬年後,星辰也會死亡。我們的身軀會隨著這星體熄滅,變得黯淡無光,最終化作一顆漆黑醜陋的星石沉入星海深淵。那時候,人間看到的,便是一顆流星經過。”

“真好,”她說道,“連死亡都如此美。那麼,我便陪你在這裡坐上一生一世吧。”

“我便陪你在這裡坐上一生一世吧。”

魚藻喃喃地說著,猛地睜開眼,她看見了李澶。

“你醒了?”李澶溫和地說道。

“你——”魚藻仍然有一半的意識沉浸在宇宙星空之中,“方才……是你嗎?”

“是我!”李澶流著淚,“我終於帶著你在天上飛啦!”

魚藻閉上眼睛,試圖抓住即將消失的影像。星空中,那人微笑著側過頭看著她,果然是李澶。

“是你……不是他……”魚藻喃喃地道,“他不會這樣和我說話。他的肩膀高過承天門,只會笑著跟我說,魚在在藻,有頒其首。

有女頒頰,豈樂飲酒。”

魚藻的淚水流淌了出來,這一瞬間,似乎有一件東西碎裂成灰。

魚藻慢慢地抱住身邊這個人,李澶也擁著她,在這狹窄的車廂內,兩人似乎在取暖。

鼓樓上,呂晟手扶著女牆,呆呆地看著鼓樓下的瓜州。

玄奘和李淳風沉默地站在旁邊,神色中有悲憫和傷感。就在鼓樓下,整個瓜州城彷彿一瞬間活了起來,無數的火把長龍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各方勢力都被驚動,臨江王李琰、獨孤達和牛進達更是第一時間便策馬而來,命人將周圍街曲徹底封鎖。

李琰到達現場,頓時渾身冰涼,婚車四分五裂,扮演世子的那名親衛倒在地上死活不知,十幾名受傷的人坐在地上呻吟。

獨孤達不等李琰發令,便喝令手下的兵卒一火十人,衝進每一座坊,掘地三尺進行搜查。但李琰絲毫不關心這個,他看了看旁邊的牛進達,心中一片冰涼,方才牛進達已經進了都督府,李琰和獨孤達親自陪他宴飲,計劃進展得十分順利,卻不料突然有人來報,奎木狼半路劫走了世子妃,世子重傷,生死不知。

賓客們一片譁然,尤其是經歷過此事的敦煌士族們,更是竊竊私語,群情湧動。這種情況下根本無法再讓牛進達喝酒,他只能帶著兵卒趕來。

翟昌、令狐德茂、張敝等家主策馬而來。到了近前,眾人下馬,也顧不上與李琰見禮,便拽過來一名僕役,詢問著經過。

“翟述,”李琰問道,“聽說敦煌那場奎木狼劫親,你親身經歷?”

“是的,大王。”翟述道。

“去看看,跟那次是不是一樣!”李琰咬著牙道。

翟述當即飛奔到婚車邊,一點點察看,又順著巨狼飛來的方向走了十幾步,眺望著不遠處的鼓樓:“那頭狼可是從鼓樓上跳下來的?”

“是,”王君盛當時就在現場,急忙道,“迎面從隊伍中間一衝而過,撞翻了十幾人,最後撞進了婚車。”

“沒有停留?”翟述問道。

“沒有。”王君盛道。

翟述沉思片刻:“鼓樓上面可曾看過?”

“已經派了兵卒登樓察看。”獨孤達道。

翟述點點頭,來到李琰面前:“稟報大王,此次劫持事件與敦煌那次極為相似,但有兩點不同。”

“哦,你說!”李琰急忙道。

“首先是,婚車炸裂產生的味道不一樣,”翟述道,“那次炸裂是一股令人眩暈的味道,並不刺鼻,但這次卻有濃濃的硫黃和硝石味道。”

李琰頓時頻頻點頭:“果然如此!還有呢?”

“還有就是,這次奎木狼並沒有殺人。”翟述道,“敦煌那次奎木狼是在迎親的馬背上奔躍如飛,一路殺戮殺到了婚車前。而這次卻是凌空飛翔,一衝而過。我察看了受傷者的傷勢,都是肩膀和頭部受到撞擊的傷痕,並沒有人死亡。”

“你是說……”李琰沉吟道,“這次並非奎木狼所為?”

“屬下就是如此判斷。”翟述斷然道。

李琰和獨孤達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睛裡看到一股深深的悚惕。

如果不是奎木狼所為,那事情就更麻煩了,說明有一股不明的勢力在暗中破壞這次叛亂!而自己卻還一無所知!

李琰勉強平復了一下心情,自己即將迎娶進門的世子妃被擄走,這是朝臨江郡王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一種難言的羞辱油然而生。

他這時才感受到了當年令狐氏和翟氏的心情。

更嚴重的是,自己馬上就能抓捕牛進達,卻不得不半途放棄,倉促來到這裡。他看了一眼牛進達,此人還一無所知,正憤怒不已,拍著胸脯要幫自己找回世子,抓捕賊人……李琰簡直頭痛欲裂,低聲問王利涉:“王刺史知道了嗎?”

王利涉點頭:“事情剛發生王君盛便派人出城報訊了。”

這時,忽然有守城校尉策馬前來:“報大王,沙州王刺史率領五百兵卒聚兵南門外,要求入城!”

李琰和獨孤達對視一眼,都感覺到深深的憂慮。

李琰疲憊地擺擺手:“讓他進來吧!”

獨孤達大吃一驚:“大王——”

“此一時彼一時,”李琰嘆道,“大事未成就想什麼制衡、駕馭,是蠢貨所為。君可被擄走女兒,這一巴掌不只是打在我臉上,也是打在他臉上。讓他進來吧,只能帶五百人。”

獨孤達無奈地點頭,回身吩咐了校尉一聲。那校尉策馬而去。

牛進達也在現場周圍四處察看著,親兵隊正牛喜悄悄過來,低聲道:“將軍,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

牛進達淡淡道:“有什麼不對勁?”

“剛才王君可在城外叫城,要帶人進城。”牛喜道。

牛進達扔掉手裡的一塊木板:“女兒被擄走了,宣哥兒能不急嘛。

就這?”

“還有一點,”牛喜急忙道,左右看了看,“新郎是假的,不是世子!從剛來到現在,大王看都沒看那新郎一眼!”

牛進達面色不動,淡淡道:“自然是假的。我與世子打交道多年,怎會不認得?”

牛喜一怔:“將軍您——”

牛進達起身:“你看到的很重要,可不是最重要。你看見周圍那些兵卒了沒有?有玉門守捉的兵!”

牛喜一時沒有明白,牛進達低聲道:“眼下瓜州城盛傳突厥將來攻打,大王徵召了府兵,瓜州城內的兵並不缺。我從下午進城就注意到了,城內有晉昌鎮的兵,常樂鎮的兵,這都不奇怪,可為什麼有玉門守捉的兵?玉門關守著莫賀延磧,是突厥南下的第一座要隘,連玉門的兵都調來了……”

牛進達緩緩搖了搖頭。

牛喜吃驚:“將軍,咱們該怎麼辦?”

“打起精神吧!等宣哥兒來了,我聽聽他的口風。”牛進達道。

牛進達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回了李琰等人所在處。

“報!”忽然有一名校尉來報,“看守鼓樓的一伍兵卒盡數被殺,兇手逃逸。”

李琰等人大吃一驚,獨孤達當即道:“走,帶一火人,隨我上鼓樓察看!”

校尉當即召集了一火兵卒,隨著獨孤達急匆匆離開。

鼓樓上,呂晟凝望著玄奘嘆道:“原來,這就是你破掉這場叛亂的計劃!先讓李澶劫走魚藻,保全二人的性命。劫親案一發,都督府內自然辦不成婚宴,各方勢力都會匯聚到這鼓樓之下。李琰為了擒拿牛進達,將都督府佈置得密如鐵桶,卻被你輕輕鬆鬆破解掉了。那麼,然後呢?”

“然後就該貧僧出場了。”玄奘笑道,“牛進達就在鼓樓下,五十名越騎就在他身邊,貧僧就這樣走下鼓樓,走到他身邊告訴他,李琰和王君可要謀反。”

“就這麼簡單?”呂晟難以置信。

“就這麼簡單,”玄奘道,“牛進達一入瓜州,便進了龍潭虎穴,我所能做的只是讓局勢沒那麼險惡而已。你看,這個地方四通八達,要想殺出去,是不是比都督府容易得多?”

“可……你呢?”呂晟瞪著他。

玄奘笑道:“肯定會被李琰給亂刀分屍啊!”

李淳風此時也才明白了玄奘的真正計劃,深切感受到此人深沉如海的智慧,簡直將各方反應都謀算到了極致,他利用李澶心中的痴情做出一場天狼劫親,順利將李澶和魚藻送出了險境。而這場劫親餘波未散,直接破掉了都督府密如鐵桶的防禦,將李琰調到了這座毫無準備的新戰場,給了牛進達一線生機。

最重要的,玄奘讓呂晟目睹瞭如何假造奎木狼的一幕,徹底摧破了他扮演奎木狼的隱秘手段。

這個僧人,輕輕一推,便將四方勢力撥得暈頭轉向,方寸盡失。

“法師,”李淳風忍不住道,“你為何不考慮自己?”

“這瓜州城啊,就是一座地獄。”玄奘感慨,“佛祖指引我來到這裡,可不是要讓我坐在門口唸佛的。”

呂晟呆呆地看著他。

那個武德七年與呂晟並肩的年輕僧人已經越行越遠,越來越璀璨輝煌,背影光芒萬丈,不可逼視。

他知道,這個僧人只要不死,終有一日,會成為大唐最輝煌的篇章。

而自己……

呂晟蒼涼地笑著:“我懂你的意思了,今夜讓我來看這一幕,就是想摧毀我,讓我罷手。”

“貧僧不是要摧毀你,”玄奘悲憫地看著呂晟,“而是要讓你找回真正的自己。今夜這一幕,是為了拯救李澶和魚藻,也是為了拯救你。”

“你拯救我?你如何拯救我?”呂晟眼睛裡有些瘋狂,舉著手掌,“你以為這手上的血就能證明我偽造奎木狼了嗎?錯了!你錯了!這是奎木狼改造了我的身體,好承載他神靈的力量!”

玄奘盯著他:“呂兄,該到清醒的時候了。這一夜將會使整個河西陷入血火,貧僧不能見你犯下大錯。一會兒鼓樓下就要刀兵四起,我希望你能與貧僧一道,破了這場兵變!”

“法師,”李淳風道,“還想說什麼你便儘快說吧!時間來不及了!”

玄奘盯著呂晟:“那貧僧就說說你在莫高窟和索易等四大術士比拼法術,那是正常的法術。術士們研究丹鼎,時常研製出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用來做符籙,有些易燃,有些劇毒,有些易爆。但是索易寫符的顏料很讓你吃驚,你說,咒禁科果然能製出這種東西?

還能長途販運?這說明你對咒禁科很熟悉,知道他們一直在研製這種白磷火。為什麼你知道他們在研製白磷火?貧僧也已經查出真相。

“至於你平日出現的天狼形象,這是最簡單的一種法門,是彩法和搬運法的運用。狼頭乃是以機關做成,可折迭藏於身上,只需短短一瞬便可戴上。而你的外袍下事先穿戴好狼皮,手臂和腳踝處內嵌狼爪,需要時外袍一脫,狼頭一罩,便赫然成為奎木狼。”

玄奘講述到此,呂晟的身體忽然顫抖了起來。他抬起頭凝望著夜空,似乎想窺破上面的真相:“你繼續說。”

“貧僧重點要說的便是青墩戍一戰,那一夜,你出現在青墩戍的烽燧上,掛上了燈籠,在沙磧中演繹出煙塵鬼影,一招手,便勾走了兩名戍卒的魂魄,重現了武德九年你在青墩戍所經歷的一幕。

這種種手法其實很容易破解,沙磧中演繹煙塵鬼影,最慣常的手法便是揚起沙塵之後,沙粒會在空中形成一堵半透明的牆,只消用燈光照射人和馬匹,人和馬的影子便會投射在沙塵牆上,原理便如同民間的皮影戲。

“至於對兩名戍卒的勾魂,其實更簡單,因為那兩人本來就是你安插在青墩戍中的,他們其實是你的信徒。你在青墩戍中被人誣陷,為了尋找證據,昭雪冤屈,在青墩戍中安插很多信徒,之後那所謂天罡三十六變的身外化身,其實是信徒們假裝被附體,砍殺自己袍澤。深夜之中,人群密集之地,恐懼就會像瘟疫一樣傳播,人人都覺得自己可能被身邊袍澤砍殺,於是就會率先砍殺他人,從而引發了慘烈的互殺。

“西窟事變之後,我一直有個疑問,為何拱橋一戰你比青墩戍時衰弱了很多。這便是答案,青墩戍你籌謀多年,有人配合,而西窟事起倉促,不曾安排,兵卒中也沒有你的信徒。

“還有青墩戍時你與李淳風博士一場法術決鬥,極為精彩。雙方你來我往,神通變化,然而什麼土遁、隱身,統統都是假的。因為這是你和李博士聯手錶演的一場戲!”

此言一出,不但呂晟愕然,李淳風更是驚呆了,嚷嚷道:“法師,你怎麼又牽扯上了我?我……我何時跟他聯手了?這些日子我陪著你出生入死,不念功勞也念苦勞吧?”

“抱歉了,李博士,”玄奘躬身賠罪,“不把你牽扯進來,我這個邏輯無法自洽。因為你太關鍵了。”

“我……我怎麼就太關鍵了?”李淳風懵然不解。

“因為你和呂晟是師兄弟,你來敦煌,就是為了配合他的。”

玄奘含笑望著他。

呂晟臉上變了顏色,望著李淳風。李淳風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便在這時,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登上鼓樓,只聽獨孤達的聲音喝道:“其他人在二層仔細搜尋,你們一火隨我登上頂樓,仔細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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