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暗中的敵人我們毫無防範,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一旦拖下去,只怕會額外生出事端。”王君可面目猙獰,“若是他把訊息洩露給牛進達呢?”
李琰也是一驚,這種可能性太大了。對神秘人而言,這簡直易如反掌。
兩人對視著,深深吸了口氣,正要下令,猛然間就聽得鼓樓上響起一聲宏大的鐘鳴——“咚!”
隨即又是“咚咚”兩聲,那鐘聲在寂靜的鎖陽大街上沉沉迴盪,震得眾人耳鼓發麻,震得整座瓜州城都在顫動,那明月似乎碎了,天上星辰也簌簌欲抖。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一起抬頭,只見明月之下,夜色之上,高高的鼓樓邊站著一條人影,那似乎是一名僧人,寬大的僧袍在夜風中飛舞。
那僧人雙手合十,朗聲念道:“今身果是前身種,未來果是今身修。今身聞說不種果,園中果實定難求!臨江王,貧僧玄奘,敢請一見!”
此言一出,街上的人群就像被定住了一般,鴉雀無聲。在場的眾人大都參與過日間對玄奘的追捕,沒想到這僧人如此膽大包天,竟然敢在此時出現在軍隊的面前!
“給我射死他!”獨孤達氣急敗壞。玄奘是他所尊崇,並推薦給李琰的人,但偏偏與自己作對,這讓他極為憤怒。
眾兵卒紛紛拉動弓箭,“嘎吱嘎吱”的拉弦之聲響起,玄奘沒有躲避,只是靜靜地在女牆上站著。
獨孤達舉起手臂,正要下令,李琰按下他的胳膊:“去把他帶過來。”
獨孤達無奈,當即帶著一隊兵卒登上鼓樓。玄奘並不反抗,跟隨著獨孤達下了鼓樓。長街上槍矛如林,弓箭環伺,玄奘面色從容地穿過重重軍陣,來到李琰和王君可面前。
李琰眯著眼睛:“今夜奎木狼劫持事件,是你主使的?”
“是貧僧。”玄奘道。
“我女兒在哪裡?”王君可怒道。
“在地獄門外。”玄奘道,“這瓜州城眼看要陷入血火地獄,貧僧要度人,先度的自然是伸手能及的身邊人。”
“你這妖僧,莫要胡說八道!”王君可喝道,“來人,給我拿下!”
玄奘忽然瞋目大吼:“李琰,王君可意圖謀反,諸位身為大唐將士,切勿附逆!”
正要上前的兵卒頓時嚇得一哆嗦,都愣住了。
玄奘毫不躲閃,盯著牛進達大喝:“牛進達,今夜之局便是為你而來!還不快走!”
王君可從部曲手中抄出陌刀,一刀劈向玄奘。
“宣哥兒且慢!”牛進達一怔,從兵卒手中抽出一杆槍矛,閃電般挑向王君可的陌刀刀杆。
卻不想王君可突然變招,陌刀掃向牛進達。牛進達大駭,再變招已經來不及,一豎槍矛,“當”的一聲響,陌刀劈在槍矛上,將槍桿斷成兩截,刀勢卻仍然不減。牛進達猛然仰身後退,“噗”的一聲,陌刀劃過他胸口的皮甲,像撕紙一般將皮甲撕開一條巨大的口子,胸口鮮血流淌,但牛進達好歹躲過了一刀破胸之劫。
“將軍!”牛喜等人這時才反應過來,一擁而上,護住了牛進達。
“眾軍聽令,”李琰大吼,“牛進達勾結突厥,這玄奘便是為他居中奔走的奸細。陛下密令,捉拿牛進達!”
李琰和王君可的上千名親信兵卒當即大踏步奔跑過來,發出吼吼之聲,互相穿插列陣,將牛進達和玄奘等人團團圍困。
而旁邊的令狐德茂、翟昌、張敝等人都傻了眼,翟述急忙抽出橫刀,將家主們擋在身後。
牛進達臉色鐵青,喝道:“抬我的馬槊!”
牛喜等人急忙抬過來一杆丈八馬槊。這杆馬槊乃是隋末之時牛進達從一名隋朝將門世家中繳獲,製作極為精良,是取上等柘木的主幹,剝成粗細均勻的篾,用魚膠膠合而成。光這些細篾就在油中反覆浸泡了一年,不變形,不開裂,膠合之後,外層再纏繞麻繩。
待麻繩乾透,再塗以生漆,裹以葛布。葛布上再上生漆,幹一層裹一層。如此,既有彈性,又有硬度,刀砍上去,槊杆發出金屬之聲,卻不斷不裂。
牛進達這杆槊還是雙刃槊,前杆和尾杆各裝有一截一尺六寸長的槊鋒。這種槊極難操作,稍不留神就會誤傷自己,然而騎陣之時可以左右擊刺,威力巨大。三國的公孫瓚,十六國的冉閔,南梁的羊侃等勇力絕倫的猛將用的都是這種雙刃槊。
牛進達雙刃槊在手,輕輕拉過玄奘:“法師,且到我身後去。”
牛喜等人急忙護住玄奘,牛進達長槊一揮,四周的兵卒紛紛後退,立馬圈開一塊方圓兩三丈寬的空地,只有王君可持著陌刀,傲然站立在圈中。
“臨江王,王刺史,”牛進達冷冷地看著二人,“你們這般誣陷牛某,莫不是真的要謀反吧?”
“牛進達!”李琰怒斥,“謀反的人是你吧?本王早就收到密報,說你勾結突厥,企圖與突厥裡應外合,攻破瓜州!陛下有密令,命我將你捉拿,還不扔掉兵刃!”
“牛某有沒有謀反,自己自然清楚!”牛進達咬著牙,“我卻是不明白,你堂堂郡王,皇室貴胄,大唐和陛下待你何其之厚,你為何要謀反?還有你!王君可——”
王君可一言不發,冷冷地盯著他。
牛進達長槊一指,痛心疾首:“你我是瓦崗山上十餘年的袍澤,多少次同生死共患難,當年我們隨著秦叔寶在兩軍陣前投了陛下,隨著他打下這座赫赫江山,本來能永享富貴,你為什麼要自取毀滅?”
“自取毀滅的人是你吧?”王君可眼眶通紅,幾乎淚水長流,嘆道,“大王給我看過陛下的密旨,你罪證確鑿,還有什麼可辯解的?老牛,想我瓦崗英雄,單雄信怙惡不悛,被陛下殺了。王伯當死忠李密,也被殺了。羅士信戰死洺州,裴行儼被斬洛陽,到如今還剩下幾人?你我兄弟,我實在不願殺你,只要你棄了兵刃投降,我力保你不死!”
“你……你無恥!”牛進達鬥嘴鬥不過王君可,氣得直哆嗦。
“既然如此,莫怪我刀下無情!”王君可大吼一聲,揮刀直進。
牛進達長槊一抖,“噹噹噹”雙方兵刃交集聲密如暴雨,陌刀力大刀沉,長槊殺傷範圍遠,神出鬼沒,王君可一時拿不下牛進達,而牛進達也逼退不了王君可半步,雙方一時陷入僵局。
“眾將士,殺賊!”李琰一揮手,獨孤達和王利涉率領兵卒蜂擁而上。
牛進達長槊如暴雨梨花般抖刺,七八名兵卒隔著一丈多遠便被刺殺當場,而擁來的兵卒還擋住了王君可的刀勢,氣得王君可喝退了他們。
整條長街的北側任何人都插不上手,雙方都是長兵刃,一下子圈出半條街的路面,牛進達一人獨擋長街的北側。而南側的兵卒吶喊著衝上,牛喜率領五十名越騎組成人牆,將玄奘護在身後,槍矛如林,雙方遠距離捅刺,場面慘烈無比。
令狐德茂和翟昌等家主們遠遠地站在軍陣的後面,眾人臉色鐵青,卻一言不發。
今夜他們的心情簡直是大起大落,被眼花繚亂的變局直接給弄蒙了。原本跟隨王君可的大軍東進瓜州,沒想到剛離開敦煌沒多久,事實上就被王君可給軟禁了。令狐德茂等人心中已經有了預感,大事不好。
果然,在這大街上李琰和王君可擒拿牛進達,悍然造反。士族家主們欲哭無淚,一個個惶惶不可終日。他們誰都清楚,自己又是給王君可捐助錢糧,又是隨他出兵,這行為在朝廷看來是妥妥的附逆。
翟述跨前一步,低聲道:“各位家主,我們該怎麼辦?”
令狐德茂冷冷道:“今夜事態詭譎,我們兩不參與。”
“是啊!”翟昌也道,“不管誰勝誰敗,我們保持中立,是最好的選擇。”
“二老糊塗啊!”翟述也顧不上尊卑,急道,“以二老的智慧自然明察秋毫,這是臨江王和王君可在謀反!我們是大唐臣民,遇上邊將謀反,如何保持中立?”
“怎麼不是牛進達謀反?”陰世雄冷冷道,“事情還未搞清楚就貿然參與,不是智者所為。”
翟述冷笑:“牛進達要謀反?他會毫無防備讓人困在這裡?他會把自己的四百越騎都放在羊馬城?諸位都是長輩,老成持重是對的,可是要分得清大是大非。”
“你說我分不清大是大非?”陰世雄大怒。
“我說的不是您一個!”翟述寸步不讓,“謀反的人是誰,我看各位長輩心知肚明,我們此前事實上是被王君可軟禁在軍中,他要幹什麼,難道各位家主心中沒個想法嗎?這會兒保持中立,我看是為了保全自身吧?”
眾家主們面面相覷,默然不語。
“述兒,”翟昌溫和地道,“你說的或許沒錯,可眼下是在瓜州城中,城內城外有臨江王和王君可的上萬大軍。牛進達只是困獸之鬥罷了。我們哪怕參與也改變不了什麼,目前最佳的策略就是少安毋躁,擇機行事。”
“阿爺!”翟述仍然不肯妥協,“只要今夜他們謀反成功,我們就沒有機會了。王君可出兵的錢糧是我們資助的,他出兵瓜州是我們隨軍的,屆時在朝廷眼裡,我們最輕的罪名也是附從叛逆!”
“你說得雖然沒錯,但是——”張敝沉聲道,“我們如果此時動手,只會讓臨江王切菜削瓜一般把我們殺掉。我們事實上已經成了人質,只能虛與委蛇。至於朝廷那邊你不用擔心,不管我們張氏還是你們翟氏,以及令狐氏、陰氏,在朝廷裡又不是沒有人,到時候做一場功勞出來,給朝廷有個交代便是。”
翟述悲哀地看著眾人:“諸位是士族家主,我只問一句,若無朝廷,何來計程車族?士族與誰共治天下?我們七百年紮根敦煌,吸食民脂民膏,到頭來難道連自己的百姓都守護不了嗎?我是朝廷邊將,吃的是朝廷俸祿,喝的是這方水土,決不能讓謀反發生在眼前而無動於衷!”
翟述大踏步走了出去,翟昌嚇得大叫:“述兒,你要幹什麼?”
“報君沙場上,提劍為君死!”翟述轉身。
“幼稚!”翟昌怒不可遏,“你是我最看重的兒子,怎的如此迂腐?身為士族,最重要的責任不是效忠朝廷,而是保全家族!你得罪了臨江王,我翟氏該如何自處?”
“阿爺,保全家族是您考慮的事情,而我——我是大唐邊將!”
翟述一字一句道,“國難當頭,我要告訴朝廷,士族男兒並不都是孬種!”
“殺賊——”翟述大吼一聲,從一旁的兵卒手中搶過一把陌刀,揮刀從南街兵卒的背後殺了進去。
翟昌淚眼漣漣地看著兒子像飛蛾撲火一般衝了過去,忽然大吼道:“各位家主,敦煌覆滅,我等根基何存?”
令狐德茂陰沉著臉,看了看眾人:“諸位,關乎士族抉擇的生死關頭又一次來了。這次沒時間考慮周全,我只告訴諸位,我三弟如今在朝廷為官,我令狐氏絕不背叛朝廷!”
陰世雄一跺腳:“媽的,不想了!老子和陰妃、陰侍郎認了本宗,賭一把了!”
張敝嘆了口氣:“六年前張護謀反,我張氏和朝廷已經達成協議,不能再背信棄義了。”
索雍笑眯眯道:“既然諸位打算死在這兒,索某陪著便是。反正無論誰控制敦煌,都離不開我們士族。既然家族不會有事,索某何惜一死。”
氾人傑、宋承燾二人也決然點頭。翟昌大喜,流著淚向四周拱手。眾人叫過帶來的部曲,合計有四五十人,這些精銳部曲持刀彎弓,整齊列隊。
令狐德茂指著戰場,喝道:“今夜有死無生,用你們的命去告訴臨江王,士族並不都是孬種!”
四十餘人發出怒吼之聲,追隨著翟述吶喊著衝殺過去。
不遠處的獨孤達大怒,卻知道這些家主還不能殺,命瓜州兵們一擁而上,用槍桿劈頭蓋臉地亂打,把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打得渾身是血,跌翻在地,盡數給捆了起來。
這時翟述已經和瓜州兵接觸,這些精銳部曲一加入,頓時形成一把厚厚的尖錐,破入瓜州軍陣。瓜州兵沒想到有人會從背後殺了過來,翟述沉重的陌刀開路,擋者無不肢體斷裂,人頭滾滾,軍陣被翟述硬生生殺穿。
牛喜大叫:“來者何人?”
“西沙州子亭守捉使,翟述!”翟述叫道,吩咐士族部曲,“你們擋住這邊,我去助牛刺史!”
“好漢子!”牛喜等人放開一條通道,讓翟述過去。
路過玄奘身邊時,玄奘朝他合十一揖,翟述抱拳回禮,一言不發,拎著陌刀殺向王君可。
牛進達便是在與王君可激烈廝殺之時,也是眼觀六路,見翟述過來,哈哈大笑道:“好漢子,敦煌翟氏,名不虛傳!”
“我來纏住他的刀,你只管突進!”翟述簡單地說著,揮刀衝向王君可。
“狂妄之徒!”王君可冷笑,揮刀連劈,翟述舉刀招架,“噹噹噹”的三聲巨響,兩把陌刀交擊,震耳欲聾。
翟述只覺手臂發麻,胸口氣血翻滾,幾乎握不穩刀杆。王君可陌刀上下翻飛,刀勢猛烈,角度刁鑽,三四招之後翟述便招架不住,連連後退,卻兀自咬牙死扛。
“好刀法!”牛進達大笑,雙刃槊一抖,一尺六寸長的槊刃從翟述上下左右刺出,每每在翟述無法抵擋之時閃電般刺出,攻擊王君可的要害。王君可頓時手忙腳亂,他短時間內收拾不了翟述,一旦翟述被自己打出破綻,牛進達的長槊便會刺到,一時間疲於應付,被兩人聯手殺得節節後退。
“弓弩手!”李琰大叫,“射——”
這邊王君可被牛進達和翟述死死纏住,無法使用弓箭,獨孤達令旗一揮,南面的一旅弓弩手列隊上前,王利涉立刻率領槍矛兵與牛喜等人脫離,弓弩手前排蹲下,後排站立,一百人幾乎擠滿了整條街面。月光與火把映照,弩箭的箭鏃上閃耀著密密麻麻的光芒。
牛進達的越騎是來赴宴的,並沒有帶著大盾等物,一時間陷入絕境。
牛喜大叫:“同袍們,大唐邊將,死國可乎?”
“可——”數十人異口同聲。
牛喜跨前一步,大聲唱道:“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鹹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卻是大唐的軍中歌謠,當年呂晟所作的《秦王破陣樂》。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眾越騎一起唱和,當下又有九人跨步上前,與牛喜並肩而站,挨挨擠擠極為密集,堵住了半條鎖陽大街。眾人將手中的槍矛橫放到胸口,十杆槍矛連成一排,每根槍矛都被三四個人抱住。
“射——”獨孤達下令。
“嘣嘣嘣——”上百支弩箭密如蝗蟲般射在了前排的越騎身上。
越騎們都穿著明光鎧,極為堅硬,但如此近的距離仍然防不住弩箭的攢射,每一根弩箭都深深射透了鎧甲,扎入肌骨。
弩箭連發,嘣嘣嘣,瞬息間牛喜等十名越騎身上被射了上百支弩箭,幾乎每個人都被射得如同刺蝟一般,早已經氣絕身亡,卻沒有一支弩箭能突破他們身體的防禦,傷害到後面的袍澤!
身後的越騎們嘴裡唱著《秦王破陣樂》,眼睛裡淚水奔流,卻毫不遲疑地將一根根槍矛釘入戰死者的背甲,另一端紮在了地上。
如此一來,牛喜等人竟然死而不倒,以屍體為同袍們築成了一座血肉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