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一百零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我氾氏的淵源敦煌人皆知!”氾人傑厲聲道,“《名族志》乃是北周年間所作,白紙黑字。我看你如何顛倒黑白!”

“很好,”呂晟不動聲色,“可是我卻在你氾氏一座前涼年間的墳墓中挖出一座碑,上面刻著《敦煌氾氏家傳》,上面記載道:‘漢有氾勝之,撰書言種植之事。子輯,為敦煌太守,子孫因家焉。’”1氾人傑頓時蒙了,張口結舌:“你……胡說八道……哪裡有這《敦煌氾氏家傳》?”

呂晟冷笑:“真沒有?”

氾人傑想否認,但一想到呂晟萬一真拿出這座碑,自己可就難圓其說了,只好梗著脖子:“有又如何?趕緊把我祖先的墓誌碑還回來!”

“有就好!”呂晟道,“氾勝之在史上確有其人,他曾著書立說,編著《氾勝之書》,教授農業種植,創造出區田法、溲種法、穗選法、嫁接法等,與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並稱兩大農書。”

氾人傑鬆了口氣:“我氾氏先祖在歷朝歷代都有赫赫之功。”

“氾勝之是漢成帝時的黃門侍郎。”呂晟微笑道。

氾人傑張張嘴,整個人都呆滯了。

1 《敦煌氾氏家傳》為敦煌藏經洞發掘,現代學者對此多有研究,成書年代大致為前涼或隋唐初期。

玄奘和李淳風等人頓時明悟,氾雄是漢成帝的御史中丞,氾勝之是漢成帝的黃門侍郎,都姓氾,這麼偏僻的姓氏同朝為官,這或許沒什麼,可兩個姓氾的又幾乎同時遷入敦煌,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是說,其中必有一種說法是假的?並不是氾氏真正的祖先?”玄奘問。

“不,兩種說法都是假的。”呂晟道,“世上並無御史中丞氾雄此人,氾勝之確有其人,但他卻沒有一個叫作氾輯的兒子,更不用說當過敦煌太守!簡而言之,敦煌氾氏的源流是虛構的!”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你胡說八道!”氾人傑瘋了一樣大吼,有一種被扒光衣服,赤裸裸的羞恥感,“拿出證據來!”

“諸位可以去翻西晉皇甫謐的《高士傳》全本,上面提到過氾勝之的子嗣,並無此人。”呂晟道,“而氾雄作為御史中丞,千石品秩的高官,翻遍成帝時的一切史料,查無此人!至於證據,待到那座敦煌氾氏家傳碑重現於人間,你自然會見到。”

氾人傑的額頭汗如雨下,身子順著欄杆癱坐在地上。

“我們再說說張氏。”呂晟盯著張敝,冷笑。

張敝臉色頓時變了,卻冷笑著一言不發。

“《敦煌名族志》記載,漢司隸校尉張襄者,趙王敖九世孫。

當時權臣霍光的妻子霍顯毒殺了漢宣帝的皇后許後,張襄密奏宣帝。帝以霍光有大功,封禁此事。張襄憂懼,地節元年舉家西奔天水,病卒。其子來此郡,家於北府,俗號北府張。”呂晟道,“故事倒是跌宕起伏,可惜,我查遍諸史,整個西漢並無名叫張襄的司隸校尉。”

“你查不到並不代表沒有。”張敝神色慢慢鬆弛下來,“史籍多如牛毛,歷朝歷代散軼更多。難道一句史籍無載,便能否定我張氏的先祖嗎?”

“當然不能。我雖然沒有查到張襄,卻查到了另一人。”呂晟大笑道,“《前漢紀》中記載了一件事,長安男子張章密告霍氏謀反,宣帝敕封博成侯。這真是與氾氏頗有些類似了,同樣是宣帝年間,長安城中一個叫張襄,一個叫張章,字形相似,讀音相近,一個告霍光之妻毒殺許後,一個告霍氏謀反。諸位能想通其中的秘密嗎?”1張敝如遭雷擊,一時竟然不知如何反駁。畢竟像《前漢紀》這樣的史書,隨手一查就能翻到。

“所以,張襄此人,便是根據張章的事蹟創造出來的。”呂晟道,“而敦煌張氏,根本不是前涼太祖張軌、世祖張駿的後裔。只因東漢名將張奐、草聖張芝皆出於敦煌郡,整個河西姓張的都稱自己是敦煌郡望,眼前這位張公的家族既不是張芝世系,也不是張軌世系,卻將兩大張氏名門融合成一,自詡為其後人。可是他們去年修張芝廟,卻連張芝墨池在哪裡都不知道,四處遣人尋找。”

張敝臉色越來越難看,卻保持著風度並沒有發作。

“只因真正的墨池張氏末代家主張湛,被北魏遷至代北平城之後,墨池張氏在敦煌衰落,這才給了張敝的祖上以可乘之機,偽造族譜,將墨池張氏和前涼張氏都歸結為自己世系,稱為敦煌首屈一指的王族後裔!”

“信口雌黃!”張敝再也忍不住,怒罵道。

“謙之,”一旁枯坐的張延忽然道,“不必辯解,也不必承認,張氏立足敦煌七百年,侮我、辱我者不知凡幾,有些髒水潑到身上,你越是擦,便越是髒。無論他如何說,只消今夜無人能活著出去便一切如常。”

“是,父親。”張敝勉強穩定心神,躬身道,“敝遵命。”

1 氾氏和張氏的世系考證參看日本學者池田溫《唐朝氏族志小考——圍繞所謂 敦煌名族志 殘卷》。

呂晟的目光讚賞地看了一眼張延,又瞧了瞧陰賀蘭和陰世雄。

陰世雄撇著嘴,冷笑不已:“輪到我陰氏了嗎?”

“你陰氏沒什麼可說的,只是東漢到敦煌從軍的陰姓軍漢沙場拼殺,立下功勳而來。直到前涼張軌的幕府中出了陰充、陰澹這樣的才士,才被史籍所載。”呂晟道,“你們陰氏自稱是南陽陰識之後,只因陰識乃是陰姓中郡望最著者,陰識的妹妹陰麗華更是光武帝的皇后。光武帝的一句‘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更是讓陰氏名揚海內。我就奇怪,東漢年間,你們怎麼就敢冒認光烈皇后的世系?這更讓我認定你的祖上就是目不識丁的軍漢!可是,既然你們認了南陽做郡望,又與前隋的陰世師攀扯什麼親戚?陰世師世系清晰,可是地地道道的武威郡望。又想要高門郡望,又想與朝廷高官攀親,你們粗鄙不堪,漏洞百出,實在不值得一談!”

陰賀蘭和陰世雄被氣得渾身發抖,卻顯然把張延的話奉為圭臬,只是呵呵冷笑。

“那麼我令狐氏呢?”令狐瞻傲然道。

呂晟有些遺憾:“我挖了你們令狐氏十九座祖墳,卻沒找到譜系中的疑點,包括宋氏、索氏,也沒找到。但沒找到並不代表沒有,不少墳墓尚未來得及開挖,便被你們發現了,只好收手。以後若是有機緣,便再挖進去查查。”

令狐瞻氣得暴跳如雷,卻礙於人質,不敢妄動。

“事實上,你們令狐氏雖然被挖了祖墳,卻是這其中最大的得益者。”呂晟笑道,“你們難道就不奇怪嗎?這些年圍捕奎木狼的行動,大多是以你們令狐氏為首。而且,翟、張、氾、陰、李丟了墓誌碑,這才在七層塔建造觀象臺,研究起了星象,你們令狐氏並沒有丟碑,卻為何也在這裡,並且坐在首位?”

呂晟瞥了一眼已經成了乾屍的令狐德蒙。

令狐瞻頓時愕然,看了一眼父親。令狐德茂只是冷笑。

便是連玄奘也頗有些意外。從他入敦煌以來,基本上涉及奎木狼之事,都是令狐德茂在主持,他以為是令狐氏因為新婦被擄急於洗刷恥辱,看來另有深意。

“因為我沒有找出令狐氏譜系上的破綻,這等於給了令狐氏拿捏五大士族的把柄!”呂晟淡淡道,“令狐氏主持觀星臺,找尋墓誌碑,事實上便牽住了五大士族的鼻子。這些年令狐氏在敦煌勢力膨脹,貞觀元年,你從陰氏手中拿到了西關鎮的鎮將,州衙功曹參軍是你令狐氏的人,敦煌渠泊使是你令狐氏的人,敦煌縣尉是你令狐氏的人。短短几年,你們令狐氏相繼掌握了軍權、官吏考核權、水渠分配權、州城治安權,一躍成為士族之首。這些權力是從哪兒來的?是令狐德蒙從其他士族那裡壓榨來的!為何李氏寧可向我低頭,贖回墓誌碑也不肯加入泮宮密會?是令狐德蒙壓榨得太狠了啊!”

翟法讓、氾正、張延、陰賀蘭以及翟昌、張敝、陰世雄、氾人傑等人頓時心有慼慼焉,一起望著令狐德蒙的乾屍,想起這些年的甘苦,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至於令狐瞻卻是滿臉羞憤,他一直以為西關鎮將是靠自己打拼而來,想不到卻是硬生生被家族給抬舉起來的!

“他這是離間士族之策,諸位切莫上當。”令狐德茂有些控制不住局面了,急忙道。

四大士族之人並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嘆息了一聲。

“法師你看,所謂計程車族門閥就是如此,為了權力和利益,無所不用其極。”呂晟朝著玄奘笑道,“敦煌八大士族,我略略一考證,便找出五家冒認郡望、虛構祖先的種種不堪。天下士族又有多少如他們一般者?不可勝數!所以,所謂名門士族,所謂閥閱郡望,便如華麗的袍子,裡面長滿了蝨子。天下所有姓氏一律平等,那些所謂高人一等的姓氏,只不過是出於利益營造出來的罷了。便是當今皇室又如何?他們掌握了天下,隴西李氏才被賦予了神聖,什麼老子後裔,什麼李陵後人,等到大唐傾覆,徒惹後人笑話而已。就如同劉邦為了神話劉姓,連自己老母被蛇給強暴都編造出來了。如今還不是留作後世笑談?”

“所以,”玄奘嘆息一聲,“你就是要以這種手段滅盡士族?

以敦煌士族冒認郡望為引,寫一篇類似《三敘書》一樣的文章,傳佈天下?”

“沒錯,”呂晟點頭道,“敦煌八族,攀附冒認者五,天下士族中又有多少?若我能活著,還會刨了山東五姓士族的祖墳,李、崔、盧、鄭、王的世系也有可疑之處,我會將他們的世系一一扒出,卑劣手段曝於天下。從此以後,士族這兩個字再也不會是榮耀,而是笑柄!從此以後,人人恥於自認士族!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生來便高人一等的姓氏!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庸碌之輩生來便佔據高位,平民士子,只要砥礪前行,便能襟抱敞開!這就是我想要的大唐!”

呂晟站在這宇宙諸天之下,釋迦牟尼佛頭之前,瘋狂大笑,狀似癲狂。

石山山頂,天象臺上。

魚藻和李澶趴伏在小屋的木門門縫下,正側耳傾聽著裡面的聲音。呂晟肆意的長笑傳來,兩人驚得面色悚然。

李澶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這個呂晟,當真是……當真是……”

“當真是什麼?”魚藻斜睨著他。

李澶賠笑:“說不上來的感覺。此人胸襟之大,氣吞萬古,史上從未出過如此人物。敦煌士族拿他來比侯景,真是小覷了他。侯景在他面前只是一個殺豬的屠夫而已,便是改朝換代的王莽,比他也差得遠了。”

“你拿這兩大惡人來比擬呂四郎?”魚藻勃然大怒。

“不不,”李澶急忙道,“這是士族家主的比擬,我只是找不到合適的人物來形容。嗯……我所能想起來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公孫鞅。”

公孫鞅為赳赳老秦實行變法,是為秦國乃至未來的歷代王朝創下百世法。但他以嚴刑酷法推行新法,於渭水邊一日處決七百死囚,渭水盡赤,號哭驚天。為相十年,人多恨之。自己兵敗而死,慘遭車裂,全族被殺。

魚藻想了想:“倒也合適。只是……四郎的結局也會那般慘烈嗎?”

“商君慘烈的身後事正是他輝煌功業的最佳註解,正如呂晟要做的事,只要做成,我想他會樂見自己以最慘烈的方式告別這世間吧!”李澶道。

“想不到你倒是他的知音。”魚藻道。

李澶苦笑:“我是他口中生而高人一等的庸碌之輩,是他誓死要消滅的物件……唉,順手消滅的物件。”

魚藻難得地笑了一笑:“你知道我是什麼想法嗎?他仍然是我第一次見到的樣子,肩膀高過承天門!大唐的風華,長安的宏大,只不過是他肩上的點綴。”

便在這時,忽然牆壘外的山頂傳來雜沓的馬蹄聲。

兩人頓時一驚,急忙隱藏在牆後。

此時已經是夜晚,明月掛在高天,祁連山峰巒迭嶂,被月光染得素白。地面上,各種高大的天象儀在地上投下暗影,六百多隻赤玻璃下面火焰燃燒,密如繁星,映照著天上的星辰。

八名騎士從山頂的沙磧中疾奔而來。八個人卻有十二匹馬,眾人身穿黑袍,身上配刀,馬上掛弓。那些馬蹄上似乎裹著布,踩在沙磧上只發出沉悶的聲音,頗為輕微。

魚藻緩緩抽弓搭箭,李澶慢慢拔出橫刀。

這些人來得太詭異了,石山的這一側被甘泉河分割,連線著祁連山主脈,山上寸草不生,人跡罕至,更無路可行。這些人卻在半夜裡用布包裹著馬蹄,躡足潛蹤來到這天象臺,不知意欲何為。

院牆很低,只有成人的腰部高,站在牆外,牆內的情景一覽無餘,更別說高高聳立的天象儀。到了天象臺的院落外,黑袍騎士們下馬,十二匹馬調轉過頭,並排系在一起,馬臀朝著院落。然後眾人從馬背上拿出一捆捆的長繩,一端系在馬鞍的鐵環上,另一端拿在手裡,紛紛走進了天象臺。

魚藻和李澶躲在小屋的門口,頓時尷尬起來,天象臺並不大,地面又平整,根本沒法起身藏到牆外,而小屋木門鎖著,又沒法進去。

“殺!”魚藻猛然起身,一箭射去。

這些黑袍騎士毫無防備,誰都沒想到這荒僻無人的天象臺竟然藏有人。一名騎士被利箭射中胸口,二石弓射出的勁道極大,近距離之下,箭矢直接穿透了那人身軀,“嘣”的一聲射在牆上。

李澶也縱身而起,狠狠一刀劈在另一人肩上,那人慘叫一聲翻身栽倒。

這些黑袍騎士也極為精銳,猝然遇襲之下只是短短片刻便反應過來,紛紛散開,拔刀持弓開始反擊。魚藻在高大的天象儀間急速奔走,與他們拉開距離,十根手指像是彈琵琶般翻飛不停,一根根箭鏃激射而去,瞬間又射倒二人。李澶則遭到兩名黑袍騎士的圍攻,雙方橫刀碰撞,火星四射,李澶只是勉力抵住,一時拾掇不下。

剩下兩名黑袍騎士便在天象儀之間與魚藻追逐對射,雙方箭矢你來我往,箭鏃射在黃銅鑄造的天象儀上,發出激越的“叮噹”之聲,爆發出點點火星,有些更是射斷儀器上的精密鑄件,天球歪斜,劇烈轉動。

魚藻忽然一箭射在一人腳下的赤玻璃上,“砰”的一聲,赤玻璃粉碎,下面燃燒的人魚膏火苗猛地一躥三尺,那人眼前火光大亮,視線頓時模糊起來。魚藻抓住機會,又是一箭,將那人穿喉而過。

另外一人猛然一驚,急忙避開地上的赤玻璃。趁著他躲閃的工夫,魚藻又是一箭,射中與李澶對戰一人的後背,那人翻身栽倒。

李澶壓力大減。

持弓那人躲在天象儀的後面,用弓箭對準魚藻附近的赤玻璃,一一射去,魚藻急忙躲避,砰砰砰,火苗不斷在背後躥起,到最後兩人之間全是三尺高的火焰,不辨人影。

忽然間一聲慘叫,李澶一刀斬在了對手的脖頸上,那人身子軟倒在地。李澶提著刀,和魚藻左右夾攻那名持弓者。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持弓者壓低了聲音,憤怒地詢問。

魚藻和李澶這時才注意到,對戰至今,對方竟然默不作聲,一直沒說過話。哪怕是瀕死的慘叫,也是沉悶、壓抑,似乎是死士。

“你們是何人?為何偷偷摸摸來到這裡?”魚藻也低聲道。

“看來你們也不想驚動下面的人,”持弓者沉吟道,“如此,我們並非敵人。”

李澶冷冷道:“說出你的身份,再論敵友。”

持弓者遲疑了好半天,才壓低聲音道:“在下敦煌李氏家主的從侄,李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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