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第一百一十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因為天下太平,再無攫取功名的地方。”王君可坦然道,“洺州之戰,我被羅士信蓋過了風頭,從此不得重用,秦瓊封了翼國公、程知節封了盧國公、李勣封了萊國公、連魏徵都做了宰執,只有我如今還是區區的彭澤縣公,四品的刺史,我不甘心。”

“不甘心……”李琰喃喃地重複著。

“沒錯,就是不甘心。”王君可道,“今年秋冬之際,攻滅突厥的大戰必然爆發,屆時山一樣的功勳,海一樣的封賞,會有多少人得以躋身國公,可我卻只能守在這西域大漠之中吃沙子,我更不甘心!”

“所以你就蠱惑我造反,拿我做晉身之階?”李琰破口大罵,“王君可,你還是人嗎?你的良心呢?如此惡毒,你午夜夢迴,就不羞愧嗎?不怕從噩夢中驚醒嗎?”

“哈哈哈——”王君可大笑,“李琰,你一個皇室貴胄居然來跟我談良心?你吃過樹皮嗎?我吃過!你吃過人肉嗎?我吃過!你在漫山遍野的屍體中爬過三天三夜嗎?我爬過!你喝過草葉上的露水嗎?我喝過!隋末十二年戰亂,生民百餘一,我就是從那萬千死者中掙扎出來的那一個!你居然跟我談良心!好啊,等我當上國公,立下門閥,我自然會談仁義道德,不但如此,我還要談詩賦文章,養幾個文人捉刀,來跟你們詩詞酬唱。可是現在不行,我不能做夢,也沒工夫羞愧,我還要憑著手中刀胯下馬攫取功名,登上大唐最榮耀之列。”

“原來……原來你是個利慾薰心之徒。”李琰笑得眼淚流淌,“既然如此,你為何不隨我造反?果真割據河西,這些我都可以給你啊!朝廷異姓功臣最高只能封國公,我可以封你做王啊!”

“造反?”王君可好笑無比,“你還在做夢呢?區區河西的三四個州便能割據嗎?歷朝歷代河西多少個割據王朝,誰活下來了?河西四個州土地貧瘠,民戶幾十萬,養兵不過三兩萬,朝廷十萬大軍來伐,你拿什麼抵擋?”

“可你當初推演,突厥、吐谷渾不會坐視不管啊!”李琰實在是想不明白,他至今想來,王君可的謀劃毫無破綻。

“突厥?”王君可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你以為如今的突厥還是隋末的突厥嗎?張公瑾的奏疏朝廷早傳給你了,也不知道你看出什麼了。突厥內外交困,國勢大衰,朝廷此次發兵,必定是摧枯拉朽,一舉擊破之。頡利可汗能支撐到開春就算他厲害。陛下對戰略的謀劃從未出錯,你既然不懂兵法,就信從他唄,可笑自己還自以為聰明。你有今日之命運,實屬自找。”

李琰呆滯半晌,禁不住呵呵慘笑,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

“你真是苦心孤詣啊!如此說來,什麼陛下要對付我的那些話也是你恐嚇我了?”李琰心喪若死。

“你這人哪,明明智計不足,偏還要自作聰明。沒錯,你是建成的餘黨,可貞觀元年陛下殺了李瑗和李幼良,既然把你放逐到了瓜州,又怎麼會再殺你?你只是做賊心虛,自己被嚇破膽了而已!”

王君可嘲笑道,“陛下派我來敦煌,牛進達到肅州,張弼到甘州,根本不是為了對付你。只是因為陛下知道你手腕軟弱,這才派了悍將拱衛在你四周,助你震懾邊疆而已。”

“甘州……也沒有增兵?”李琰慘笑著。

“沒有。”王君可乾脆地道,“我就是嚇唬你而已。反正你派人去查證往來也需要二十日,我早把你收拾完了。還有就是……你的使者已經回來了,不過被我截殺了。”

“原來如此。”李琰笑得前仰後合,涕淚橫流,“你的女兒呢?

你把她嫁給我兒子,就只是為了麻痺我,騙取我的信任?”

“你以為呢?”王君可冷冷道,“若不答應與你聯姻,你怎麼肯信我聽我,決意造反?”

“你考慮過她的死活嗎?”李琰怒吼,“她嫁給澶兒,便是李氏婦,是我李家的人!我謀反,她會如何?”

“總不至於死了。”王君可語氣淡淡,“為了替朝廷誅除逆賊,我忍辱負重,不惜把女兒嫁給逆賊取得他的信任,我女兒更是含悲忍辱潛入李家,最終我們父女裡應外合,一舉平滅叛賊。朝廷怎麼可能加罪?必定會賜封表彰才是!”

“那麼她的幸福呢?”李琰流著淚。

“幸福?那是什麼東西?”王君可道,“人生在世,有權位才有幸福,若是做了他人刀俎上的魚肉,有什麼幸福可言?再說了,她是王氏女,為王氏門閥崛起而做出些犧牲又有什麼不可?”

“阿爺,你便是如此對待女兒嗎?”魚藻的聲音忽然響起,王君可一怔,就見魚藻和李澶雙雙從紗幔後轉了出來,滿臉絕望地望著他。

李澶默默地走到李琰的身邊,從王利涉手中拿過酒壺,給父親倒上酒,放在他手中。父子倆悲哀地凝望,沉默無聲。

王君可望著魚藻,毫無羞愧之色,反而一臉坦然:“十二孃,阿爺答應過你,絕不會斷送你的幸福。你看,今夜我們家才是最大的贏家。你不是對朝廷忠義嗎?想要為國出力嗎?這便是你最大的功勳,從此以後你的忠義節烈為朝廷所見,為天下人傳頌。”

魚藻油然而生出一股荒誕之意:“阿爺,這不是我想要的忠誠!”

“忠誠還分什麼三六九等。”王君可不以為然,“你阿爺和秦瓊他們先投翟讓,後降李密,再投王世充,又投大唐,只要你最終是贏家,沒有人在意你選擇過誰。你最崇敬你魏徵伯父,他是太子一黨力主斬殺秦王的人,隱太子死後他歸降秦王,世人卻以忠正耿直推許之。為什麼?因為亂世飄萍,每個人都沒得選擇。”

魚藻看著他不以為然的樣子,心中徹底絕望,看著從小把自己養到大的阿爺,只覺面前站著一個魔鬼。

“王君可,”李琰道,“我把他們請來,不是為了指責你的。

人子指責其父之過,這不是我願意做的事。我只想請你看一看這雙小兒女,他們是新婚夫婦,情投意合,我今夜必死,只希望你能放他們走,成全他們。”

王君可譏諷地望著他:“我殺了你,卻放了你兒子。你覺得朝廷會怎麼想?”

李琰最後一絲希望被掐滅,淒涼地哭道:“澶兒,阿爺對不住你!”

李澶卻面色平靜地替他斟酒:“阿爺,你我父子,不說什麼對不對得住的話。您是一個好人,好父親,好丈夫,祖父的好兒子,百姓的好官員,卻不是一個好的王者。願您來世不再生於帝王家,也願來世你我不要再做父子。”

李琰抱著李澶,嗚咽痛哭。

王利涉整整衣衫,朝著李琰磕了三個頭:“大王,臣下先走一步,替大王執鞭前驅。”

李琰抬起頭,滿臉淚痕地望著他:“子徒,子徒,我被鬼迷了心竅,可你為何也勸我造反?你身份是臣僚,我拿你當作了兄弟,為何不在生死關頭拉我回來?”

王利涉慘然一笑:“大王,您拿我當兄弟,我卻是您的臣僚。

我是家臣部曲出身,生死榮辱繫於主人的喜怒哀樂,上有所好,下必投焉,只有符合主人心思的功勞才能得到賞識。您想謀反,我自然會說好。”

李琰怔了半晌,也笑了起來。

“但是,這一世我遇到大王,仍然比絕大多數部曲要幸運得多。”

王利涉從地上拿起一把長劍,“願來世再遇大王。”

王利涉把劍柄撐在地上,劍尖抵著胸腹,猛地一俯身,劍尖刺穿身軀,軟軟地伏倒在地。

“子徒……子徒……”李琰喃喃地叫著,忽然一聲咳嗽,口鼻之中冒出黑色的血液。

“阿爺!”李澶愣怔片刻,看著手中的酒壺,這才知道酒中竟然下了藥。

“哭什麼。”李琰撫摸著他的面孔,“王者之死不就是這樣的結局嗎?或者白綾,或者鴆酒,難道我還能被押赴長安,斬首於市?

王君可也不會給我這個機會的。”

“大王英明。”王君可淡淡地道。

李琰身子一抽一抽地動著,似乎極為痛苦,他不捨地撫摸著李澶,嘴裡不停地湧出血液,讓他說不出話來,可眼神中卻是無限的慈愛和眷戀。

李澶流著淚:“阿爺說得是,我們是李氏子孫,不會留給小人羞辱。”

李澶舉起酒壺,朝著嘴裡就要灌,忽然眼前光芒一閃,一截刀尖擊碎了酒壺。李澶只覺身子一重,竟然被魚藻拽著胳膊提了起來。

“魚藻——”李澶似哭似笑地望著她,“今生咱們無緣了。來世再見。”

“呸!”魚藻冷笑,“來世我去哪裡找你?我們已經成婚,你既然是我的人,就給我老老實實活著!”

她仗著手中橫刀,瞥了一眼王君可,“阿爺,既然你把我許給了他,今生我們生死便在一處了!”

魚藻拎著李澶大踏步朝堂外走去,王君可木然不動,手指抖了抖,慢慢抓住刀杆,待到二人錯身而過之時,王君可突然擰身,陌刀朝著李澶疾劈而下,刀光如同匹練一般。魚藻轉身擋在李澶身前硬接了這一刀,巨大的力量頓時劈斷了橫刀,王君可隨即一翻刀身,寬闊的刀背拍打在魚藻的身上,將二人拍得凌空飛了出去,跌在堂外。

魚藻“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李澶大叫著抓起地上的一把槍矛,護持在魚藻身前,餓狼一般盯著一步步走出門的王君可。

在王君可身後,李琰端坐不動,口鼻中一邊冒著鮮血,一邊卻瘋狂地大笑:“佳兒佳婦,無所憾矣!”

李琰撲倒在桌案上,再也不動。

王君可回過頭,譏諷地看了他一眼,朝著眾兵卒喝道:“兩人全給我殺了!”

兵卒們看著魚藻,面面相覷,中庭裡的崔敦禮和牛進達也驚住了,但他們知道必有緣故,卻不便插手,牛進達朝秦剛等人微不可察地搖頭,示意自己的人不要動手。

敦煌兵卒們握著槍矛團團圍上,魚藻掙扎著起身,也從地上撿起一杆槍矛,兩人背靠背地站著,就待殊死一搏。

庭院中一片寂靜,就在此時,忽然聽得一陣有節奏的“咔嗒咔嗒”聲從頭頂傳來,眾人抬頭一看,頓時嚇了一大跳,只見都督府大堂的屋頂上,一隻巨大的銀色蒼狼正沿著屋簷行走,綠油油的眼睛裡彷彿燃燒著火焰,森然盯著下面的眾人。

“奎木狼!”眾兵卒譁然。兵卒們早在敦煌便和奎木狼殊死搏殺過無數次,每一次都是極盡慘烈,深深明白它的可怕,頓時就驚慌起來。

“你這妖物!”王君可大怒,“正要殺你,你卻送上門來!”

“王君可!”奎木狼發出人聲,轟隆隆的浩大無比,彷彿天神之怒,“抬頭三尺,有神明乎?你陰謀詭詐,誘人造反,以堂堂郡王來攫取功勞,可懼雷殛乎?本尊自天庭而來,就是要誅滅你這等逆亂人間之徒!”

“胡說八道,李琰自取死路,我只是虛與委蛇博其信任,如何說是誘使?”王君可知道不能容奎木狼再說下去,喝道,“此妖物幫李琰勾結突厥,分裂河西,罪不容誅!給我射!”

一排弓箭手搶上前,彎弓搭箭就要射,奎木狼冷笑著一動不動,就在這時,都督府的廢墟中忽然響起幾聲怒吼,四名星將披著甲冑,舉著陌刀衝殺到了弓箭手背後,削瓜切菜一般大肆砍殺。

“哪裡來的妖物!”牛進達大怒,提著雙刃槊閃電般朝著一名星將刺了過去。

那名星將一刀劈在雙刃槊上,“當”的一聲大響,槊杆劇烈顫抖。牛進達“咦”了一聲,這妖物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

“老牛小心!”王君可提著刀也加入戰團,“這些是星將,不怕攢刺,力量極大,但武技粗疏。”

兩人對戰四名星將,奎木狼輕輕躍下房簷,來到李澶和魚藻身邊。

“你終於來了!”魚藻神情複雜地盯著它。

奎木狼口吐人言:“跟我走!”

奎木狼在前面奔行,魚藻和李澶緊跟其後。兵卒們蜂擁而至,奎木狼張口一噴,頓時噴出一股黑色的煙霧,不少兵卒一頭撞進煙霧,瞬間便栽倒在地。馬宏達和趙平等人都清楚,對付奎木狼只能靠兵卒往上堆,嚴令眾人不得後退,兵卒們只好舉刀持矛,奮勇向前。

奎木狼身上一聲霹靂,光芒一閃,突然在原地消失。兵卒們愕然間,背後的同袍譁然,一轉頭頓時嚇得魂不附體——奎木狼竟然出現在人群中!

狼爪閃爍,狼影縱橫,奎木狼左衝右突,硬生生在兵卒之間殺出一條血路,帶著李澶和魚藻從都督府圍牆的缺口逃了出去,順著東城的馬道登上城牆。玄奘從城牆上奔跑過來,把兩人給拉了上來。

這時王君可和牛進達聯手,已經誅殺了四名星將,帶著軍隊追殺過來。

奎木狼登上馬道,忽然回過頭,張口一噴,頓時噴出點點的螢火,宛如一片片落葉,又彷彿一隻只螢火蟲。奎木狼伸出狼爪,舉在半空,突然狼爪上憑空出現一根毛筆。它用狼爪握著毛筆,小心翼翼地在一點螢火上蘸了一下,然後在虛空中開始書寫。

它畫出極為玄奧的符號,將那些螢火一個個地勾連起來,頓時在馬道的虛空上形成了一座鎖閉四方的柵欄!

奎木狼扔掉毛筆,那毛筆飛行時與空氣摩擦,頓時燃燒起來,化為灰燼。

它又後退兩步,再一伸出狼爪,憑空又出現一根毛筆,像上次一樣畫出一座螢火柵欄,最後一連畫了三座柵欄,這才鬆了口氣。

奎木狼看起來極為疲憊,走到城頭踉蹌一跤居然摔在了地上,玄奘急忙跑去扶起它。奎木狼撐起四肢站起身,說道:“走吧!”

眾人沿著狹窄的城牆一路疾奔而去。

王君可有些警惕,命兩名兵卒上前探路。兩名兵卒舉著橫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捅了捅那熒光柵欄,刀尖上頓時沾染了熒光,卻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其中一名兵卒伸出手指捅了捅那柵欄,頓時慘叫一聲,那根手指竟然燃燒起來!

“啊——”兵卒淒厲地叫著,用手掌握著手指,想把火撲滅,不料手掌也燃燒起來。這時另一名兵卒呆呆地舉起了橫刀,才發現刀尖上竟然被燒出一個洞!

那螢火看似溫和無害,竟然遇鐵融鐵,遇骨蝕骨!

所有人都驚呆了,王君可命人潑水、覆土,想盡辦法都無法熄滅那兵卒手上的火焰,眼見得火焰竟然順著胳膊燃燒,只好刀光一閃,截斷了他的雙臂,好歹保了性命。

“潑水!”王君可吩咐。立刻有兵卒提了一桶水潑了上去,不料原本溫和的螢火一遇水居然轟的一下燃燒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牛進達出主意,拿盾牌給掃過去。眾人將一張盾牌扔過去,頓時目瞪口呆,那盾牌竟然直穿了出去,瞬間就給螢火切割成了粉碎,一片一片地燃燒起來!

馬道上,千軍萬馬竟然被這三座螢火柵欄阻擋在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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