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晟對李植出現絲毫不意外,淡淡道:“為什麼不殺他?”
“不想讓令狐德茂瘋掉,”李植道,“令狐瞻是令狐德茂最喜愛的兒子,他若死了,令狐氏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我們便難以預料了。還是一切都按原定計劃比較好。”
呂晟沉默著,算是預設了李植的說法。
李植也知道呂晟的心結,寬慰道:“翟娘子是翟昌的嫡女,不會有事的。日後我們想辦法救她出來便是。”
呂晟長長吐了口氣:“你去打探紋兒的訊息,必須每日報我知道。”
“成。”李植朝著眾人看了一眼,一臉無奈,“昨夜變故真的是出人意料,長安來的法師、朝廷裡的博士……哦,還有刺史的女兒,李家的郎君。”
“承玉公,”玄奘苦笑,“貧僧早該想到,這些年呂郎君和奎木狼的種種作為,敦煌城中必有大勢力的人暗中相助,想不到竟然是你李氏!”
“法師忘了嗎?”李淳風道,“那日奎木狼來敦煌,住的便是李氏的先王廟。”
李植嘆了口氣:“不瞞法師,我李氏平日暗中相助也就罷了,可昨夜與五大士族開戰,伏殺官兵,有任何訊息洩露出去,都會萬劫不復。所以,拜託諸位了。”
“放心,”呂晟冷冷道,“沒人會洩露你的秘密。何況昨夜之後,五大士族已經徹底潰敗,滅族在即,哪還有心思找你的麻煩。”
“也是。”李植大笑,心情極為暢快。
玄奘還有些疑問:“承玉公也不必擔憂,你付出如此代價幫助呂郎君,連貧僧也想不到。要說呂郎君也掘了李氏的墳,你們應該是生死仇敵才對。”
李植收斂了笑容,瞥了呂晟一眼,道:“不瞞法師,我至今仍然深恨呂四郎。”
呂晟淡淡一笑,並不在意。
“可是我更恨五大士族,”李植咬牙道,“令狐氏野心膨脹,一心要藉著墓誌碑一案統領其他士族,我父親不欲妥協,私下與呂四郎接洽,贖回了墓誌碑,可竟然遭到其他士族聯手逼迫。我父親為了保全家族,被迫自殺,死了之後連屍體都不得歸葬祖墳,留在那七層塔上示眾三年!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玄奘等人頓時明瞭。
“為了扳倒五大士族,我李氏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李植望著西窟方向獰笑,“不過好在昨夜計劃完成,終於為父親報仇了!”
李澶納悶:“你們一直說計劃、計劃,昨夜到底是什麼計劃?”
李植一字一句道:“昨夜的最終計劃,便是讓五大士族私自研究天象的秘密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千人萬人眼前!”
王君可帶人趕到西窟的時候,令狐德茂等人正站在大雲寺的臨河碼頭上,望著對岸的釋伽牟尼大佛發呆。
對岸的崖壁已經被河水給剝落一層,很多佛窟外面的棧道、窟簷甚至外窟都已經倒塌,甚至直接露出了佛龕。七層塔更是完全消失不見,巨大的佛像直接暴露於外,就那麼施無畏印,目光平和地望著對岸的眾生。他頭頂上穹廬的諸天星象也清晰可見,甚至仍然散發出淡淡的紅色光芒。
昨晚士族們已經把石山頂上的觀象臺給拆毀,不過這諸天星象一共六百多顆,拆除起來極為麻煩,直到天亮也沒有完工。後來眾人也絕望了,已經被上千雙眼睛目睹,無論如何是抵賴不掉的。
沉甸甸的唐律在每一名家主心頭湧起,凌晨的風帶著寒冷的氣息撲打而來,脊背的汗水瞬間蒸發,徹骨生寒。
直到這時,眾人也才明白,原來昨夜與呂晟互相算計,互設圈套,最終還是落入了對方的陷阱。呂晟將自身置於險境,幾乎身死,就是要將五大士族全都吸引到這觀象臺下,最終霹靂一擊,剝掉七層塔,讓他們最致命的秘密暴露於眾人眼前,朝廷眼前。
王君可帶著親衛部曲來到碼頭上,看著眼前這一幕也呆滯了好半天。
河流中,至今仍有漂浮的死屍和殘破的磚石瓦礫,事實上今日一早,敦煌城外的河渠中就漂下來大片大片的屍體,舉城譁然。敦煌縣組織人手開始撈屍,據說兩個時辰便撈上來一百多具!
這些死者中不但有兵卒,還有來西窟參佛的香客,一時間滿城盡是號哭之聲。
在來西窟的路上,昨晚僥倖逃了一命的馬宏達已經迎上他,把詳情稟報了一番。王君可也沒想到敦煌士族竟然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心中喜憂參半,百般滋味。
“諸公,殘局如何收拾?”王君可喃喃道。
家主們早就商議過大半夜,令狐德茂緩緩道:“就看刺史公打算如何處理此事了。”
“我如何處理?”王君可暴怒,“幾千雙眼睛都看見了,你們讓我如何處理?難道西沙州我能一手遮天嗎?你當朝廷是聾子、瞎子嗎?”
見他憤怒,令狐德茂倒鬆了口氣:“看來刺史公仍然願意迴護我等,這就好辦。我們可以編造一個故事,奎木狼在此地設定諸天星圖,企圖引二十八宿的靈體下界為妖,禍亂天下,被我等帶領大軍圍剿,最終破壞其法陣。我們全城宣講,百姓必定相信。”
“好故事!”王君可面無表情,“百姓信不信無所謂,我只關心朝廷那邊。”
陰世雄咳嗽一聲:“刺史就按照這種說法上奏,朝廷那邊必定會派御史來查訪,老夫和德茂公會修書給令狐侍郎、陰侍郎,事先會和御史臺打點好。”
“哈哈,打點御史臺?”王君可斜睨著他,“你當朝廷是你家開的鋪子?”
陰世雄尷尬:“或許可以請皇妃出面——”
王君可直接打斷他:“皇后管御後宮之嚴,滿朝皆知。皇妃出面干涉朝政?異想天開!”
翟昌道:“既然刺史公認為我等想出來的計策都不可行,必定有以教吾等。”
王君可想了好半天:“奎木狼如今在哪裡?”
“順著祁連山往東北方向逃竄。”令狐德茂道,“小兒已經率兵去追趕。”
王君可點點頭:“甚好。你們編的故事不能說不好,卻欠缺說服力。只要我們能拿出證據說服朝廷,朝廷自然會相信。”
“我們拿出什麼證據?”翟昌問。
“恰好了,我們之前上奏朝廷,徵召府兵的名義就是奎木狼勾結東突厥、吐谷渾入寇西沙州。昨日我收到臨江王的密令,盤踞伊吾的東突厥欲谷設蠢蠢欲動,有南下的跡象。”王君可道,“如此一來,我們之前宣稱奎木狼和東突厥勾結的罪狀就坐實了。如今我們在西窟破掉奎木狼試圖引動神靈下界的陰謀之後,他往東北逃竄,定然是想去瓜州與突厥裡應外合。只要我們率領大軍在瓜州拿下奎木狼,不就坐實他禍亂天下的證據了嗎?”
“可是……”陰世雄插嘴,“他很有可能想逃回玉門關啊!”
王君可冷冷道:“只要我們封鎖了西邊的所有通道,他不往北去又能去哪裡?即便他不去,我們也要驅趕他前去!”
“好主意!”令狐德茂讚道,“我們若捕殺了他,再做一份星圖藏在他屍身上,便是御史臺來調查也無話可說。”
王君可心中冷笑,臉上卻頻頻點頭:“好主意!”
眾家主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暗暗苦澀,如今被王君可拿住把柄,便是與他繫結為一體了!
平草湖牧場。
鏡子一般的湖面倒映出祁連山頂的積雪,有牛羊在湖邊飲水,湖中雪山便是一陣盪漾。
湖邊搭著一座牧羊人的木屋,呂晟、李澶、魚藻、李淳風和李植等人坐在木屋前,有部曲正架火燒烤著一隻羊,烤好的羊肉削成一片一片的串在紅柳枝上,恭敬地送給眾人。玄奘獨自在一邊,啃著乾硬的胡餅。
周圍一里外,李烈騎在馬上,正帶人警戒。
李植正在介紹著局勢:“這裡是神農渠南岸,過了水渠就是州城驛,旁邊就是瓜沙古道,現在王君可的兵馬已經封鎖了各個要隘,四處捉拿你們。”
“包括我和魚藻嗎?”李澶插嘴道。
“當然沒有,”李植笑道,“連我都不知道你們居然去了西窟山頂,王君可怎麼知道?”
李澶鬆了口氣。
李植繼續道:“王君可已經下令徵召府兵,正在壽昌、效谷、懸泉三座軍府集結,不過當初他向朝廷請令時用的名義是剿滅奎木狼,今日卻宣佈,接到臨江王的公文,突厥有意進攻瓜州,要全軍東進,支援瓜州。”
“這只是阿爺的藉口罷了。”魚藻喃喃道,“他是想謀反,突襲瓜州。”
“是啊!”李植點點頭,“王君可勒令八大士族出了兩萬石軍糧、兩萬匹絹充作軍資。我雖然不在,可李氏也被迫捐了錢糧。昨日西窟事變之後,五大士族受到王君可的拿捏,應該會死心塌地綁到他的戰車上了。”
“這不是你期望的嗎?”玄奘淡淡地道。
李植愕然片刻,苦笑:“法師,我是要報復五大氏族,可並非想在敦煌掀起戰亂。敦煌乃是邊州,素來不穩定,大唐立國僅僅十二年,就發生過三起叛亂,每次叛亂受創最大的就是士族。”
“是嗎?”對敦煌的歷史,玄奘如今也頗為了解了,當即淡淡道,“最大的受益者也是士族吧?”
前隋大業年間,李軌割據河西,李淵立國之後,下達璽書慰勞結好,稱李軌為從弟,拜為涼王、涼州總管。但李軌卻悍然成帝,不肯歸附。引起河西士族們的激烈反對,最後是涼州安氏出手,擒拿了李軌。
這是武德二年的事,到了武德三年,瓜州刺史賀拔行威又謀反,武德五年,瓜州王氏在眾士族的支援下襲殺賀拔行威,重新歸附大唐。
朝廷也對河西各州計程車族勢力極為警惕,武德六年,派賀若懷廣為瓜州總管,試圖瓦解士族,結果遭到士族的凌厲反制,敦煌張氏和李氏的旁系子弟張護、李通謀反,殺賀若懷廣,擁州別駕竇伏明為城主。
這場事變,有人暗中傳言,乃是敦煌士族與朝廷間的討價還價,只不過派了張氏和李氏的兩個旁系出頭試探而已,整場謀反充滿了怪異之處。首先是瓜沙二州的軍隊竟然不願來敦煌平叛,逼得朝廷從千里之外的涼州調兵來平叛,結果還被張護、李通擊敗。
隨後張護、李通進攻瓜州,結果這支擊敗了涼州都督的軍隊,卻被瓜州一個長史給打退,重新退回瓜州。
隨後就是敦煌士族與朝廷間的書信往來,討價還價,到了九月份,在敦煌士族的支援下,別駕竇伏明突然擒殺張護、李通,將人頭送往長安,宣佈投降。
從此以後,敦煌和瓜州再也沒有過叛亂之舉。11 張護、李通叛亂史書記載粗略,但從過程來看,實質上應該是士族與朝廷間的談判與妥協。
李植也懂玄奘的意思,並不隱瞞:“法師是明白人,我也不瞞著。
李通是我的子侄,當初也的確是在我的授意下和張護謀反的。不過那也是朝廷對敦煌士族打壓太甚,想借賀若懷廣將我們拆散肢解。
也正是這場事變之後,朝廷承認了我士族在瓜州和西沙州的地位,我們才相安至今。當然,作為誠意,我們放棄了對軍權的掌控,到如今掌有的軍權也只是令狐氏的西關鎮、宋氏的紫金鎮和翟氏的一個守捉,不到千人。這下可好,讓王君可撿了個大便宜,拿下三家的兵權,我們士族便任人宰割了。”
玄奘直接問道:“那麼這次呢?”
“這次我李氏會堅決支援朝廷平叛!”李植斷然道,“王君可本身就是大唐悍將,手握重兵,又得到五家士族的支援,一旦掀起叛亂,只怕比以上三起還要嚴重,甚至整個隴右都陷於戰亂也未可知。我絕不會讓敦煌和瓜州陷入血火戰亂!”
“我相信承玉公的誠意,”玄奘苦笑,“因為你的目的已經達成,只要平滅了王君可,五家士族就是附逆的叛賊,你已經算報復完了。”
李植哈哈大笑:“就是如此!”
“那麼接下來我們如何做?”玄奘問道。
“我們不能留在敦煌,否則王君可遲早會找到我們。”呂晟道,“眼下只能去瓜州,把訊息告訴臨江王,幫他平滅王君可。”
玄奘默默點頭,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辦法。
“那麼我呢?”魚藻眼眶紅了,“呂郎,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呂晟默默地望著她:“聽說臨江王派來的迎親隊伍已經到了敦煌?”
魚藻沒有說話。
“回去吧!”呂晟憐惜地看著魚藻,“回去成婚,大頭魚。成了婚,王氏家族便與你再也沒有關係,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吧。李澶一直跟隨在你身邊,我看得出他對你極好。我相信你未來終將幸福。”
李澶暗暗嘆氣,也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
“魚在在藻,有頒其首。有女頒頰,豈樂飲酒……”魚藻哭泣著,哽咽著,“你跟我說,你個子矮,快快長高吧!我一直努力要長高,想要齊到你的肩膀,與你並肩而立。可是我如今長大了,夢卻碎了。”
呂晟臉上表情複雜,傷感。他從未想過,多年前的一句調笑,竟然在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心中種下了這般結實的種子。呂晟在長安春風得意的那些年,與文人高官詩文酬唱,青樓醉臥,早已將這件事拋之腦後。直到在敦煌出事後,魚藻隨著父親來敦煌上任,窮盡大漠來找尋他,他這才知道,當年竟然種下了這樁孽緣。
可惜,他的軀體為他人所佔據,心也為他人所佔據。
“魚藻——”呂晟想了很久的措辭,正要說什麼,卻被魚藻打斷。
魚藻含著淚,微笑地看著他:“呂郎,我聽你的,回去成婚。
可是我要跟你走一樣的路,回去誅除叛逆,平滅叛亂。”
眾人心中都有些不忍,因為在這件事中受害最大的人不是呂晟、不是李植,而是魚藻——她口中的叛逆,正是自己的阿爺。
“魚藻——”李澶道。
魚藻揮手打斷他,決然道:“我阿爺行此謀逆之事,我身為王氏之女,實在不願令祖宗蒙羞。我跟你回去成婚,你見到我阿爺,一定要說服他親自送婚,看能否將阿爺誘入瓜州。或許……或許只要一拿下他,這場叛亂便平息了呢。”
魚藻忽然間淚如雨下。
“但是,我想請呂郎答應我一個要求。”魚藻道。
“你說!”呂晟急忙道。
“我想請你在迎親之時劫持我!”魚藻一字一句地道。
呂晟愣住了,看了看李澶。
“就像當年你劫持翟紋那樣,”魚藻悽然道,“我只希望在成婚之日你能帶我走,帶著我在天上飛上片刻。我不奢求能夠永遠相伴,只想在將來豪門內宅的生活中添上一點回憶。我嫁給了自己不愛的人,或許還要親手把阿爺送上刑場,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吧,我不抗爭,也不逃避,可是餘生慘淡,我想偶爾回憶往事的時候,能夠笑上一笑。”
呂晟呆呆地看著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種透徹心扉的痛。
“魚藻,”呂晟喃喃道,“這樣會毀了你,會讓你像紋兒一樣,終生不得抬頭,也會造就另一個令狐瞻,恨你入骨。”
魚藻流著淚,慢慢地看向李澶。
“不,呂郎君,這是魚藻和我商量過的,”李澶臉色並沒有什麼變化,“在西窟的觀象臺上,我……我答應過她。”
眾人吃驚地看著李澶。
李澶的聲音忽然哽咽起來:“餘生我想給她幸福,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在我做不到的時候,我希望她可以藏有一點慰藉。”
“我……我做不到!”呂晟神情糾結,“我只是個普通人。我無法在天上飛,也沒有在天庭裡遙望過星辰的死亡與墜落。”
“還請呂郎君玉成!”李澶忽然跪倒,叩首於地。
呂晟整個人僵在那裡,好半晌才喃喃道:“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