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德勇也挨個翻找,他發下嚴令,斬盡殺絕,不能留下一個活口。然而就在此時,一名焉耆人忽然從屍體堆裡跳起來,舉刀向麴德勇砍了過去。麴德勇閃身躲過,手中彎刀順勢一拖,那人一條手臂被斬落,慘叫聲中,被他踹翻在地。
阿術認識他,是焉耆人的首領。沒想到麴德勇竟然也認識他,踩著他的胸膛哈哈大笑:“原來是龍佔婆大人。哼哼,堂堂焉耆國的禮部長史,卻來做個商賈。”
“麴德勇,”那龍佔婆嘶聲叫道,“你襲殺焉耆使者,莫非要挑起兩國戰爭麼?”
“焉耆使者?”麴德勇冷笑,“在哪裡?老子只看到一群粟特人和焉耆人組成的商旅!”他蹲下去,用刀背拍了拍龍佔婆的臉,“這麼說,龍大人你竟然是使者?說說看,出使哪裡?負有什麼使命?”
龍佔婆哼了一聲,強忍劇痛,一言不發。麴德勇伸手在他懷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卷帛書,龍佔婆嘶吼道:“給我——”
麴德勇冷笑一聲,重重踩在他的臉上,將帛書開啟,挑在刀尖上,命人掌著火把觀看。看了半晌,倒吸了一口冷氣,咬牙切齒:“果然如此!焉耆人竟然暗中請大唐撐腰,重開絲路舊道!好歹毒的心腸,這是要讓我高昌亡國滅種啊!呸,怪不得你堂堂禮部長史,要偷偷摸摸裝作商旅出使大唐!你還有何話說?”
龍佔婆慘笑一聲:“要殺要剮你動手便是,但我焉耆龍族,絕不會就此罷手,定要將絲綢之路爭奪到手,重開舊道!”
“做夢!”麴德勇當即一刀殺了龍佔婆,搶走了焉耆使者的國書、貢品等物,趁著夜色,帶領騎士們揚長而去。
阿術把身子埋在沙中,望著殺人者離去,他到底是才九歲的孩子,早已經被嚇呆了,遲遲不敢露頭。
聽到此處,玄奘有些不解:“何謂絲路舊道?”
“這個我倒是很清楚。”阿術解釋道,“絲綢之路並非一成不變,很多時候,地理環境變化,或者戰爭爆發,商旅們就會改變路線。原本商旅們走的路線貼著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北部邊緣,經過姑墨、龜茲、焉耆的博斯騰湖南端、樓蘭,再經過菖蒲海到達玉門關。後來中原的漢家控制伊吾之後,變更了道路,經過姑墨、龜茲之後,從博斯騰湖北端進入高昌,再到伊吾,透過莫賀延磧到達瓜州。這條路就是師父你現在經過的路線,被稱為新道。”
“哦。”玄奘點頭,“那麼新道舊道,為何對焉耆和高昌來說竟如此重要,甚至有亡國的危險?”
阿術咧嘴:“師父,對絲綢之路東西兩端的大國,譬如中原漢家王朝和波斯、拜占庭而言,只要不關閉,走哪條路都沒關係。但對於絲路上的這些小國而言,一改道,他們的國家就會消失於歷史的塵埃之中。因為他們依託於絲路上的商旅而生存,有了商旅,就有了財富,有了人煙,否則,他們的國家就會被淡忘,百姓無法生存,國家無法維持。”
玄奘驚歎不已,這種小國的生存之難,當真是中原之人聞所未聞。
“對焉耆而言,雖然兩條道都經過他們的國家,卻有本質的不同,因為走舊道,經博斯騰湖南端的話,就在焉耆王城的邊上,那裡是他們完全控制的領土;可是走新道,一則距離王城甚遠,更重要的是,那是高昌實際控制的範圍。上百年來,絲路上的財富源源不斷湧入高昌,使其成了絲路上獲利最多的富國,而焉耆人卻日漸被冷落。因此,獲得絲路控制權,對焉耆來說至關重要。”
玄奘這才明白,嘆息道:“那麼一旦絲路改成舊道,高昌國就會遠離絲路,消失於大漠的風沙之中。”
阿術點頭,玄奘終於明白高昌人為何要秘密截殺焉耆使者了。焉耆派遣使者朝貢大唐,請求絲路改道,一旦大唐准許,這對高昌人簡直是滅頂之災。可是玄奘又奇怪:“絲路新道存在了上百年,焉耆人請求改道,大唐朝廷就會允許麼?可高昌人必然是篤定大唐會允許,所以才會害怕,不惜截殺使者。”
阿術讚歎道:“師父當真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癥結所在。沒錯,別的時候大唐是否允許實在不好說,但此時焉耆人懇求的話,大唐朝廷十有八九會準!”
“這是為何?”玄奘吃驚道。
“師父再想想。”阿術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
玄奘苦笑不已,眼前這孩子說是九歲,但你若只是聽他說話,說他三四十歲也有人信。這孩子太老成了,思維敏捷,博學廣聞,尤其是說話和看問題的思路,與成人無異。看來粟特人能夠掌控絲路數百年,自然有他的道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一個孩子,從小培養,無論對政治變革、生意商機的敏銳,還是思考問題、接人待物的方法,都能讓他的心智快速成長。
玄奘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大唐國內的一樁大事,不禁悚然:“難道和大唐出兵攻打東突厥有關?”
阿術這回真的吃驚了:“師父,您真是神人也!”
玄奘汗顏無比,他是猜的。經過阿術講解,他才明白了其中的關竅。貞觀三年秋,也就是他離開長安前,李世民派李靖、李勣、柴紹等率領十萬大軍北上,打算一戰攻滅東突厥。此時,估計雙方正在大草原上廝殺。
西域諸國此時都控制在西突厥的手裡,雖然東西突厥素來不睦,但新道靠北,距離東突厥太近,東突厥可以隨時掐斷絲綢之路;若是改成舊道,不但東突厥鞭長莫及,連西突厥的影響力也逐漸低微,這是大唐朝廷樂於見到的。
“更重要的是,高昌王與西突厥的統葉護可汗是親家!”阿術道,“麴文泰的女兒嫁給了統葉護可汗的長子呾度設,因此在西域諸國的紛爭中,西突厥往往偏向高昌,令其他西域諸國很是不滿。大唐雖然和西突厥目前關係良好,但若是能削弱西突厥,又何樂不為?”
“原來如此!”玄奘恍然大悟,“怪不得高昌如此驚懼,怕焉耆使者抵達長安。”
阿術露出落寞的神情,顯然想起自己的族人牽扯到兩國對抗,無辜喪命的慘狀。兩人對著燈花久久不語,很久玄奘才嘆息道:“看來焉耆使團出使大唐的計劃,出自那龍霜公主的策劃。如此善於把握時機與政局,這位西域鳳凰果然不是浪得虛名,麴智盛愛上了她,實在是一場冤孽。”
“他們都該死!”阿術憤然道。
玄奘苦笑,這時,大覺寺的僧人來見玄奘:“法師,伊吾王和高昌國的二王子前來拜見法師,正在僧房恭候。”
玄奘點了點頭,阿術卻道:“我不去。”
玄奘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叮囑僧人帶阿術去用餐,從行囊中取出一套乾淨的僧袍換上,把自己那磨爛的芒鞋也換了。他是一個愛潔之人,渾身上下收拾停當,才出門去見伊吾王。
伊吾王石萬年有一半的粟特血統,祖先來自粟特地區的石國,便是玄奘在瓜州遇見的石磐陀的故鄉。後來這個家族定居伊吾,與當地漢人通婚,成了當地大族。前隋時伊吾成為隋朝的伊吾郡,後隋末大亂,與中原隔絕,石萬年趁勢而起,率領伊吾七城獨立建國,說起來也是西域的梟雄人物。
到了僧房,玄奘不禁吃了一驚,不但伊吾王和麴德勇來了,還有十幾名伊吾各寺的主持,眾人一見玄奘,一起見禮。伊吾王邀請他明日去自己的王宮開壇講法,玄奘欣然應允。
聊了幾句,麴德勇道:“法師,弟子來是向法師辭行,一則使命完成,要回去向父王覆命,二則三弟身子仍不見好,須得帶他回國診治。弟子明日就走,請法師多多保重。過得幾日,還請法師一定要到高昌去。”
麴德勇雖然殺人如麻,勇武暴烈,對玄奘卻恭敬無比,這不只是崇敬他高僧的身份,更因為這個僧人竟孤身一人穿越莫賀延磧,帶給他極大的震撼。西域人太清楚莫賀延磧的恐怖了,這僧人在他們眼中不但神秘,而且值得敬畏。
知道麴德勇出使伊吾的真正使命,玄奘臉上依然風輕雲淡,合掌道:“那就祝二王子一路順利。貧僧在伊吾待些時日,可能往西北取道可汗浮圖城,只怕無法前往高昌了。”
“法師去可汗浮圖城作甚?”伊吾王奇道。
玄奘笑了:“可汗浮圖城乃西突厥的王廷,西域諸國都是西突厥的轄地,貧僧若不取了西突厥的關防,如何能自由往來於西域?”
眾人啞然,麴德勇想了想,笑道:“這的確是個問題,待弟子回國後和父王商議一番。”
便在此時,兩名高昌戰士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啟稟二王子,有刺客闖入驛館,刺殺三王子!”
麴德勇和伊吾王大吃一驚,麴德勇怒喝道:“三弟有沒有事?”
“三王子安然無恙,但護衛卻有三人斃命,也不知那刺客使了什麼妖法,渾身無傷,卻倒地而亡。”高昌戰士道。
伊吾王也坐不住了,在自己的王城刺殺一國王子,性質太惡劣了。兩人急忙向玄奘告辭。一出了大覺寺,伊吾王就下令封鎖城門,搜捕兇手,然後隨麴德勇去驛館檢視現場。外交無小事,在小國雲集的西域更是如此,有時候甚至因為搶水都能爆發戰爭,何況這種惡性事件。
這種事件玄奘自然是不參與的,伊吾王和麴德勇離開後,他又與各寺的住持們聊了片刻,便回自己的僧房休息。不料回到僧房,卻不見了阿術。玄奘沒在意,趺坐在床榻上打坐,過了許久,仍不見阿術回來,頓時心就有些慌了。
這孩子雖然人小鬼大,但畢竟才八九歲,此時已是戌時,夜色深重,他能去哪裡?玄奘心中不安,出去尋找,問了不少人都沒有見到。玄奘正要請住持幫忙尋找,卻見阿術一臉陰鬱地從廊道上走了過來,渾身髒兮兮的。
“阿術,這麼晚怎麼不在房間裡休息?”玄奘放下了心,問。
阿術搖搖頭:“去找叔叔認識的一個粟特人,沒想到那人遠出行商了。回來的路上剛好看見麴德勇的騎兵從街上奔過去,揚了我一身灰土。哼!”
玄奘笑了笑,溫言道:“你還是個孩子,晚上不要亂闖。”
阿術低下了頭,隨著玄奘回僧房睡覺。
第二天,伊吾王送別麴德勇和麴智盛兄弟後,便派人到大覺寺延請,玄奘帶著阿術進入王宮為他說法。西域崇佛,時人稱之為“西域三十六佛國”,當然,西域遠不止三十六國,卻可見佛教之興盛,有些國家面積雖然不大,佛寺數量卻比長安還多。
伊吾王非但請來了伊吾各寺院的僧人,甚至將王宮前的廣場開放,聽任國民前來聽講,一時間,大唐名僧前往天竺求法,孤身穿越莫賀延磧的奇蹟在伊吾傳開,信徒們紛紛湧入,一萬多人口的伊吾國,半日之內廣場上竟然聚集了三千多人!堪稱隋末以來伊吾佛教的第一大盛況。
玄奘開講《攝大乘論》和《俱舍論》,共講了三日,日日盛況空前。之後,伊吾其他各寺紛紛請玄奘前去,於是玄奘便進行了一場巡迴講座,同時也研究伊吾佛寺中的各種佛經抄本,一連半個多月都流連於各座寺廟。
這一日,玄奘正在玉佛寺的一座洞窟內欣賞北朝時期的壁畫,忽然洞窟外人喊馬嘶,吵鬧異常。洞窟內昏暗無比,玄奘掌著燈和阿術走出來,卻見玉佛寺的住持領著一個身穿漢服但頭戴胡帽之人急匆匆走過來。
那胡人年約四旬,精瘦幹練,嘴角兩撇髭鬚,一見玄奘,納頭便拜:“弟子高昌國使者歡信,見過法師。”
玄奘把油燈遞給阿術,急忙扶起他:“大人請起,貧僧如何敢當。不知貴使來此,有何要事?”
玉佛寺住持笑了:“法師,歡信大人是專程為您而來。”
玄奘詫異不已,那歡信笑道:“法師,二王子和三王子回到高昌之後,向我王說起法師穿越莫賀延磧,抵達伊吾。我王驚喜不已,當即派弟子前來恭迎法師前往高昌。本來弟子早該到的,只是路上荒僻,我王擔心法師休息不好,命弟子每隔百里便置下驛站專供法師休憩,因此才耽誤了些時日。”
玄奘頓時為難起來:“貧僧深感高昌王盛情,可是貧僧打算前往可汗浮圖城,求取西突厥的關防,與高昌是兩個方向……”
“呵呵,此事二王子已經向我王提過。”歡信笑眯眯地道,“這些事法師全不用操心,一應事宜由我高昌國來解決。法師想必不知道,我高昌乃是西突厥王廷的姻親之國,我國長公主嫁給了統葉護可汗的長子,些許小事自然可以解決。而且,法師即使到了可汗浮圖城也見不到統葉護可汗,這個時節,統葉護可汗的王廷遷到了大清池西岸的碎葉。我王言道,他將派人護送法師到達碎葉,拜謁統葉護可汗。”
“呃……”玄奘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麼了,這位尚未謀面的高昌王已經把他所有的理由都給推翻了,“那……貧僧先向伊吾王請辭吧!”
“不用。”歡信依然笑眯眯的,“我王已經修好了國書遞交伊吾王,伊吾王也答應了,如今正在城外等候,為法師送行。”
“這……”玄奘乾脆什麼話也不說了。
看來高昌王派歡信來是很有道理的,這人細緻、謹慎,安排事情周到妥帖,先說服了玄奘,然後就去安排馬匹、侍從、食物,包括玄奘的行囊,一切都妥妥帖帖,鉅細無遺。趁著他忙碌的時候,玉佛寺住持告訴玄奘:“法師莫要奇怪,在這西域,每一位高僧大德經過,都會引起各國的爭奪,有時候甚至不惜引發戰爭。”
“哦?”玄奘真是驚到了,“這是為何?”
“法師有所不知。”住持解釋,“西域崇佛之風興盛,各國的面積、人口、財富也都差不多,於是比拼的就是影響力。哪一國能供養到高僧大德,莫說國王威信暴漲,便是國民的臉上也有榮光。如果高僧大德能在國中常駐,甚至會有其他國家的百姓不惜脫離所在國的戶籍,遷居到這個國家。連商旅也不惜繞行千里,專程來供養。絲路上曾經有不少高僧都打算遠行天竺求法,卻在中途被一些國家強行留納。尋常高僧尚且如此,何況您這種有神佛菩薩庇佑的大德?”
玄奘沒想到還有這種內情,心頓時提了起來,看高昌王這架勢,未必不是安著這心思,看著忙碌且快樂著的歡信,他內心煩惱起來。